那眼神,隔着回旋的风雪,显得格外专注。
程芳浓眸光微闪,压下细密的睫羽,侧身藏至窗扇后,平复着心口莫名的悸动。
听到脚步声进来,程芳浓快步绕进屏风后。
皇帝走进门内,朝她方才藏身的窗畔望一眼,眉心微动,调转足尖去了盥室。
天色变暗,华灯照亮宫苑,宫宴上首,两人端坐着,穿着同色同制的龙纹锦袍。
满殿宾客,个个身份尊贵,不知多少双眼睛望过来,程芳浓悄然攥紧袖口,努力维持面上笑意。
她是罪臣之女,坐在这里很不合时宜。
幸好,今夜之后,她再不必面对这样的窘境。
因她怀着身孕,面前酒盏里盛的是热茶。
长公主来敬酒恭贺,姿态算得恭敬,程芳浓面色不改,温柔含笑饮了半盏清茶。
宗亲女眷先后过来见了礼,关心几句她的胎相,说上些吉祥话,都算和气。
本就不熟,往后也不会再有交集,应对起来不难,渐渐的,程芳浓放松下来。
散席后,皇帝被几位宗亲、大臣围着叙话,时而朝她这边望一眼,程芳浓别开脸,不去想有多少人心里不服,又有多少人幸灾乐祸。
御花园里,甬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清理开,程芳浓由溪云扶着,仍走得缓慢小心。
赏花的女眷们瞧在眼中,问安过后,便在背人处交头接耳。
看到熟悉的身影,程芳浓朝里走去:“望春,梅枝可折好了?”
话音刚落,她看清梅树侧另外两道身影,身着红衣的长公主,身边站着个穿枣褐色缎袄的嬷嬷。
“原来皇姐也在。”程芳浓走到她们近前,“皇姐与望春都看中这一片的梅树了么?”
“谁是你皇姐?如今,你们程家是人人喊打,皇上一念之仁,也是看在孩子份上,你可别认不清自个儿身份。”嘈杂的人声隔着些距离,四下没外人,长公主拉下脸,没好气。
“长公主似乎很不服气?”程芳浓不在意地笑笑,又上前两步,故意挑衅,“可皇上就是喜欢我,舍不得废了我啊。”
她摸摸肚子,笑容越发得意:“等我生下皇儿,他可是皇上的嫡长子,也会是未来的皇帝,长公主就算再不服气,在我和皇儿面前,不还是要下跪拜服?我看呀,是长公主认不清身份才对。”
说到后头,还抬手点了点长公主肩膀,猖狂至极。
“你敢这么对本宫说话?!”就连皇帝本人都不曾这样过,长公主气结,“想生下皇上的嫡长子?本宫看你福薄,根本没这个命!”
说话间,顺手推了程芳浓肩膀一下。
她知道对方有身孕,就算出事,也不能坏在她手上,是以,她克制着,并未用力。
哪知道,这女人像是纸糊的,被她轻轻一推,竟连连后退,最后竟是脚下一滑,跌坐在结着薄冰的硬地上。
“溪云,望春,叫太医。”程芳浓捂着肚子,面色苍白,身下裙料渐渐染红,“好疼。”
“公主,这……”嬷嬷岁数大,经验丰富,一眼便知不好,“您就是再生气,也不该这时候动手啊,这可如何是好?等老奴去封了这两个丫头的口。”
长公主也有些慌:“嬷嬷,不是我,我没用力。”
她语气越来越虚,会不会是地上太滑了?
溪云和望春早已奔到程芳浓身侧,一左一右扶住她,溪云哭了:“皇后娘娘,您别吓奴婢啊。”
望春赶忙站起来,边跑边道:“奴婢去请太医!”
“死丫头,你给我回来!”嬷嬷要去追,千万不能让那丫头跑了。
可她腿脚到底跟不上,很快便没了望春的影子。
御花园里,乱成一团。
“你说什么?”皇帝盯着前来禀报的宫人,眸光沉沉如鼎,“皇后小产,朕的皇儿没了?”
宫人噗通一声跪到地砖上,浑身发抖,不敢多说一个字。
大殿内外,顿时阒寂。
很快,宫里传遍了,长公主与皇后在梅林偶遇,一言不合,推了皇后一把,皇后跌倒,皇帝的嫡长子,没了。
梅林里,有座两层的赏景小楼。
程芳浓被临时安置在楼中,门窗紧闭。
望春和溪云跪在地上,程芳浓望着胡太医,哽咽央求:“胡太医,您医术高明,我知道瞒不住您,可我也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求胡太医可怜我孤苦无依,替我遮掩一二。”
望春和溪云也帮着求情:“胡太医,您救救我们娘娘吧。”
胡太医一诊脉,便看出,皇后从头到尾就没怀孕!
听到这话,他面露难色。
这可是欺君之罪!
可若不帮,皇帝盛怒之下,这姑娘恐怕真会被处死。
程玘罪不容诛,可就像章首辅说的,谢家做了许多善事啊,皇后身上也同样流着谢家的血,要他如何忍心袖手旁观?
外头已听见请安声,胡太医却不肯明确答复,程芳浓急了:“不必多久,只需隐瞒几日便好,我求求你。”
她急得恨不得给胡太医跪下。
可来不及了,皇帝的脚步声已至门外。
程芳浓躺回去,门扇迅速打开,又重重合上。
“阿浓。”皇帝嗓音发沉。
既心疼,又恼怒。
得知长公主要对孩子不利,她竟想到这样的法子,将自己摘出去。
这次,孩子是假的。
可若她真的怀了他的孩子,是不是也不愿意生下来,而是悄悄想法子把孩子断送掉?
一想到她连日来的抗拒,皇帝便越发确信,她真的会。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程芳浓伏在枕上,憔悴又痛苦。
“娘娘身子娇贵,须得好生将养,还请皇上尽快将人移到暖阁,万万受不得寒。”胡太医垂首开口,吐词沉重而艰难。
皇帝盯着他头上乌纱,险些气笑了。
她竟能说服胡太医帮忙,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好。”皇帝转身出去,并未与程芳浓多说一句话。
否则,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质问她,她完全可以与他相好,趁早怀上真正的龙子,将假怀孕的事遮掩过去,为何一定要以这样沉痛的方式,让他痛苦失望?
程芳浓望着他背影,微微失神。
想起他多日来的温和体贴,想起他书房里堆积的废后折子,她心口微微触动。
果然,他所有的关心和退让,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如今,孩子没了,他便没有多余的心神敷衍她。
回到紫宸宫,程芳浓终日待在暖阁里,特意不让望春她们说起外头的事。
皇帝是否追究长公主,如何责罚,皆与她无关。
长公主自己也不无辜,她问心无愧。
唯一感到愧疚的,是对皇帝。
他曾那样期待这个孩子,甚至为此,对她和阿娘都尽力照拂,不让她们被程玘带累。
在暖阁养了两日,转眼便是初三,期间,皇帝一次也没来看她。
用罢早膳,程芳浓第一次走出暖阁。
望春忙为她披上厚厚的裘氅:“娘娘,太医说了,一个月都不能见风呢。”
“望春,谢谢你。”程芳浓浅浅含笑,语气柔和,“皇上在何处?”
虽说皇帝一连几日都没现身,可刘全寿每日来问安,都会有意无意说起皇帝。
是以,望春看看时辰,便知皇帝现下应当在外殿御书房。
“奴婢去请皇上过来。”望春面上一喜,这几日恐怕皇上也不好受,娘娘愿意同皇上说说话,就算不坦白,哄哄皇上也是好的。
刚要走,便听程芳浓道:“不必,我自己去见他。”
通向前殿的游廊,曲折蜿蜒。
游廊侧,宫苑积雪化了些,残雪的景致自然不及刚覆上时那软蓬蓬的样子。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景致,她往后应也没有机会再看到。
程芳浓走得不快,一路赏着景,一路朝前殿走去。
“皇上,皇后娘娘在外求见。”刘全寿战战兢兢禀报。
这两日,皇帝话很少,前殿仿佛被乌云遮住,沉郁的氛围经久不散。
没了小皇子,皇帝似乎比所有人想象的更痛心,刘全寿说了好些劝慰的话,都无济于事。
他跟娘娘身边的宫婢暗示,总算起了作用,皇后娘娘这不是来了吗?
“宣。”皇帝顿住朱笔,眉心不易察觉地松开些许。
她终于肯来坦白了?
“皇上万安。”程芳浓盈盈施礼。
皇帝没起身,抬眸望她,脸上难辨喜怒:“天寒地冻,怎么亲自过来了?”
“臣妾身子好多了,特来叩谢皇上多日来的照拂。”程芳浓说着,屈膝跪在御案外侧两步远的地砖上。
很少见她行这样大的礼,即便是他照拂谢夫人的时候。
皇帝心中生出不太好的预感,眼皮不由自主跳动。
“臣妾乃罪臣之女,能得皇上庇护一时,感激万分。只是,臣妾福薄,没能护住小皇子,实在身负皇恩,不敢忝居后位,更不愿再让皇上因臣妾左右为难。”程芳浓顿首,继而,立起身形,仰面望着面色沉郁的皇帝,“臣妾此番前来,亲自恳求皇上废除臣妾皇后之位,贬为庶民。”
终于说出在心间酝酿许久的话,程芳浓狠狠松了口气。
她可以离宫去找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