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浔总觉着,才短短时日,小妹周身气质多了些清寂,她越懂事,越让人心疼又着慌。
终究晚了一步,没拿到程玘的尸骨,只得到一坛骨灰。
程芳浓双手发颤,腿也虚浮,抱不动。
程浔接过去,故意说些轻松的话:“小阿浓,来日二哥走了,不必费事,也将我一把火烧了,随意埋在哪棵树底下都成,只别将我撒进江里,二哥不会泅水。”
程芳浓被他逗得又哭又笑,气得瞪他一眼:“二哥真讨厌。”
蓦地,脑海中浮现出儿时某个夏日午后,二哥偷偷带她去湖边捞鱼,不慎跌进水里,扑腾出好大阵仗,将她吓得不轻,等粗使婆子下水将他捞起来,才发现那靠岸的湖水才及二哥膝盖深。
当时觉得很寻常的时光,如今回忆起来,都弥足珍贵。
“皇上仁厚,不会株连无辜,二哥会平平安安的。”程芳浓笑意淡下来,温声宽慰他。
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二哥只顾吃喝玩乐,不入仕途,也很好。
否则,这会子恐怕已和大哥一样,被关进诏狱。
墓碑是程芳浓写的字,程浔帮着刻的。
跪拜过,程芳浓转身往回走,走出老远,回眸望一眼,已辨不清那一处小小的新坟。
父亲一世追名逐利,走后竟是这般凄冷下场。
“小阿浓,二哥没本事,往后,你可怎么办呢?”分别的路口,程浔一拳砸在身侧树干上,心里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还有娘,有谢家,可这种时候,谢家想必也是人人自危,哪能来收拾程家的烂摊子?
况且,谢家远离朝堂已久,就算有心护住阿浓的地位,恐怕也没有这样大的能耐。
“二哥,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会看重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吗?”程芳浓笑眼弯弯望着他。
夕阳为她镀上一重柔和的光晕,整个人显得柔静剔透。
皇帝立在城楼上,远远瞧着,心内五味杂陈。
听到他这句话,程浔眼睛忽而迸出一丝别样的光彩,没再说丧气话,只关心道:“小阿浓,要保重啊。”
回到内殿,没见到皇帝身影。
倒是除夕宫宴将近,宫人们时而拿着食单、陈设、请帖等,过来请她裁夺。
午后得空,程芳浓悄悄吩咐望春:“你认识的宫人多,想法子背着人弄些血来,也不需要很多,宫宴那晚,本宫有用。”
望春听嬷嬷们讲过先帝妃嫔们的事,一听便懂得程芳浓要血包做什么,心口突突直跳:“娘娘,宫宴人多口杂,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正是人多口杂,又都是宗室、重臣,她才不用担心胡太医当场拆穿。
只要过了明路,私底下她求求胡太医,又不伤害到皇帝什么,料想胡太医会答应替她瞒着。
“可是……”望春语气迟疑,眼中盛着担忧。
皇上有多看重这第一位皇子,整个紫宸宫都看在眼里,望春不敢想象,宫宴上,孩子没了,皇帝会有多震怒。
“娘娘,奴婢听刘大伴说,昨日早朝上,几位大人请求废后,皇上以娘娘身怀六甲为由,坚持护着娘娘,甚至发落了一位王大人。”望春清楚程芳浓的处境,也替她难受,“奴婢还是觉着,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
“不如娘娘早些向皇上坦白,以皇上对娘娘的喜爱,很快便会真正怀上小皇子。”望春思量着,皇后主动坦白,皇帝会体谅她的苦衷。
怀上皇帝的孩子?不,她身上流着程家的血,以程家和皇室之间的纠葛,他们能相安无事待在一处屋檐下,都是奇事。
没有孩子,皇帝对她不会再有一分怜惜。
她不敢赌,也没有底气去赌。
前殿书房,大理寺卿前脚走,姜远后脚便拿着昌州送来的密信进殿。
皇帝拆开看看,随手递给姜远。
姜远接过来,一目十行,气得将信笺拍在案上:“都找到那皇太孙与程玘私下往来的证据了,却迟迟找不到人,实在可恨!”
“急什么?”皇帝掀起眼皮,淡淡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只要他贼心不死,朕自有法子引他出来。”
“程玘那老匹夫是唯一知道他藏身地的人,现在人都埋土里了,还能有什么法子?!”姜远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又很不甘心。
“你别忘了,还有个看似片叶不沾身的贤王。”皇帝薄唇微勾,眉宇间是志在必得的奕奕神采。
倏而,姜远领悟到什么,眼睛一亮:“你是说?”
皇帝点点头。
腊月二十九,白漫漫的天空飘洒着雪絮,碎而密。
马车停下,厚重的锦帷被掀开一角,程芳浓看到车门侧,皇帝长身玉立,朝她伸出手,另一只手中擎起的油绸伞也朝她倾侧。
即便只是看在孩子份上,皇帝对她,也算照顾周到了。
程芳浓压下睫羽,纤手轻搭他小臂,稳稳下了马车。
刚刚步入风雪,皇帝宽大的棉氅便拢在她肩头,他身上暖意弥散,骤然将风冷雪寒隔绝在外。
走到驿馆厢房外,皇帝将棉氅递给底下人,携着她的手进去。
“贤王叔。”皇帝唤。
屋里的男子看着确实比皇帝年长,容貌也有一两分像,一袭太师青锦袍衬得器宇不凡。
但这个人,程芳浓确实没印象。
贤王打量她一眼,那眼神有些怪异,没等程芳浓细思,对方已眼睫半敛,含笑施礼,温和一如寻常人家的长辈。
贤王备了见面礼,一套金累丝点翠头面,一匹浮光锦,价值不菲。
“多谢贤王叔。”程芳浓礼貌收下。
宫人送来一桌珍馐,皇帝笑道:“今日特为贤王叔备下这小小家宴,还请贤王叔别见怪。”
贤王并未收到明日宫宴的请帖,自然知道皇帝是何意。
他举起酒盏,笑意爽朗,仿佛毫不在意:“这场风波过去,咱们叔侄还有许多相聚的机会,皇上言重了。”
一场家宴,相谈甚欢,谁也没主动提及昌州或是程玘的死。
可刚从厢房里出来,皇帝神情倏而冷下来。
阿浓不擅伪装,显然对贤王叔很生疏。
可他瞧得分明,贤王叔虽未刻意与阿浓多搭话,目光却时常在阿浓脸上流连。
那眼神,可不是看子侄的慈爱。
他自己是男人,自然明白那眼神里藏着什么心思。
找死!
走到驿馆前院游廊侧,不期然遇到颜不渝。
程芳浓脚步一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疑惑地望着她:“颜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侧眸望向皇帝。
“该问的,姜远已都问过了,若她想走,朕不会为难一个女子。”皇帝语气淡淡,侧身望向庭中白皑皑的积雪。
“颜姑娘,你可以走了。”程芳浓柔声道。
颜姑娘和她娘的存在,是让程芳浓心里横着一根刺,只要看到,便不舒服。
可她也明白,那颜氏身在教坊,程玘位高权重,难道还能是颜氏强迫程玘的么?
这么多年,颜氏并未仗着有孩子傍身,来程府闹,来她阿娘面前闹,扰得她们家宅不宁,至少能看出不是胡搅蛮缠之人。
再想到颜不渝的遭遇,程芳浓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这对母女,也是一对可怜人。
颜不渝上前两步,利落地跪到她面前。
程芳浓狠狠吃了一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阿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我娘,可我娘也是无辜的。当年,程玘那老匹夫灌了黄汤,将我娘错认成谢夫人,这才有了我。这些年,程玘一直恨我娘,觉得是我娘害他做了对不起谢夫人的事。他也恨我,我是他的骨肉,可他从没把我当个人看。”颜不渝也不想在程芳浓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可她人微言轻,不得不利用对方的恻隐之心。
她想过了,知道她们的存在后,不管是谢夫人,还是程芳浓,都没有让人来伤害过她们母女,足见对方良善。
听到这些,程芳浓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若是同情对方,阿娘这么多年的隐忍伤心又算什么?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程芳浓别开脸,故意摆出冷淡姿态。
颜不渝膝行上前,轻扯她绣纹精美的衣摆,小心翼翼央求:“阿姐,求你发发慈悲,为我阿娘赎身脱籍,不渝后半生当牛做马,报答阿姐恩德!”
说完,她就在游廊冷硬如冰的地砖上,咚咚磕起头来。
一下一下砸在程芳浓心上,再想到颜不渝方才那番话,她心口闷闷的。
错在程玘,而程玘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已经死了。
阿娘尚未平安抵达青州,她与二哥也生死未卜,不如顺手拉颜不渝一把,只当是积德,但愿阿娘不会怪她。
程芳浓屈膝,伸手将她扶起:“起来吧,我答应你便是。”
听到她的话,皇帝悄然弯唇。
阿浓心地善良,慢慢也会放下过去,与他修好。
回到宫中,皇帝第一件事便是召来姜远。
“拿着这道谕旨去驿馆,着贤王离开京城回昌州,即日启程。”想到那让他不适的眼神,皇帝一刻也不想贤王多留,“让万鹰暗中盯好,看朕抛出的这只大饵能钓到什么鱼。”
“是!”姜远很兴奋,“我能不能跟万鹰换换,他镇守京城,我去钓大鱼?”
皇帝扫他一眼,拿起奏折,不置可否。
姜远喜笑颜开,这可比在京城料理那些繁杂事有趣多了。
除夕当日,百官沐休,不必上朝。
程芳浓醒来时,却依旧没见着皇帝。
院中传来簌簌的破空声,她疑惑地走到窗畔朝外看。
雪依旧未停,片片雪花足有鹅毛大,但不及昨日密集。
男子身着玄青色窄袖单衣,腰勒革带,周身没有多余饰物,只有掌中一尺寒剑。
踏风斩雪,缓时如游龙,疾时如紫电,裹挟着千钧的威势,冷峭迫人。
枝上堆白尽数震落,庭雪纷纷,他回眸,对上窗内佳人的目光,周身凌厉的气场顿时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