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金口玉言,直到今日,终于坐实。
“上朝。”皇帝拍拍章勉肩膀,走向御殿。
早朝上,皇帝将程玘死讯昭告百官,并将诏狱呈上的供词、账册交给刑部和大理寺,给他们半月期限,了结程家的事。
随即,赈灾、军饷诸事,很快与章勉等人议定,挑了可靠的人选去巡查。
皇帝拿出程玘绝笔的义绝书,宣告谢夫人、皇后与程玘再无瓜葛,且已查明,谢家与程玘已多年未有来往,程家谋逆、贪墨案,不株连无辜。
登时满朝哗然。
“皇上,万万不可!”有人站出来反对,“谢家门风清正,臣且不说,单说谢夫人与皇后,夫妻之间哪会有秘密?谢夫人一定脱不了干系。还有皇后娘娘,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请皇上废程氏女皇后之位,另择才貌出众者居之!”
这位王大人,皇帝记得,废后的折子,他贡献了不少,长公主府的好处,他也没少拿。
另有几位大人附和,有的请求废后,也有御史直言谢夫人只可共富贵,不能共患难,是为不义。
倒是新升任的章首辅,皇帝并未授意他什么,他竟站出来,语气沉稳道:“微臣章勉,替青州学子,谢皇上隆恩!”
皇帝眉心微动:“首辅何出此言?”
“皇上知道,微臣出身寒门,也曾有过买不起笔墨的日子。”章勉说起微寒之时,眼神依然坚定清正,不卑不亢,“谢太傅举家归隐青州,躬耕陇亩,多年来,族中未有一位子弟入仕,臣不相信这样的人,会与程玘一样醉心权势。”
“且臣早有耳闻,谢家藏书颇丰,时常借给买不起书的寒门子弟,甚至兴办了义学,给孩童启蒙,士林之中,谁不叹服?若皇上因两家姻亲关系而迁怒,恐怕真会寒了广大寒门士子之心,也断了青州学子求学的门路,所以臣替他们谢谢皇上。”
“皇上圣明。”章勉举着笏板,恭敬跪地叩拜。
章首辅身份在此,说的又是实情。
且他只是替谢家谢恩,没说要拥护程氏女继续做皇后,很快引来更多朝臣的附和。
皇帝点点头,快步走下御阶,将他扶起。
继而,他转向那位王大人:“王大人方才说,夫妻之间没有秘密,怎么?你每日回府,都与自家夫人议论朝事?”
说到此处,他语气骤冷:“大理寺卿何在?”
有人站出来。
他继续道:“给朕查查,王大人往外泄露了多少朝中机密!”
一番杀鸡儆猴,请求废后的朝臣纷纷站回原处。
皇帝坐回龙椅,并未就此把话题揭过,而是叹道:“朕这里堆着好些请求废后的折子,朕一直隐而不发,你们之中一定有人对朕颇有微词。可是,皇后腹中怀着朕第一个皇子,你们要朕如何狠心废后?!”
“小皇子尚不足三月,本不该公之于众,如今,为了稳定朝堂,朕也顾不得了。”皇帝说着,话锋一转,“可若小皇子有个什么闪失,王大人,休怪朕将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
皇后娘娘怀了身孕?百官个个惊愕不已。
难怪皇帝迟迟没有废后。
他不是优柔寡断,而是有着为人夫、为人父该有的仁厚与担当。
依大晋律法,哪怕是庶民中的女子犯了大罪,若碰巧身怀六甲,也会等其平安产子之后,再入狱。
更何况,皇帝都说了,皇后并未与程玘同流合污。
所有人都看得到,皇后入宫伴驾数月,没做伤害皇帝的事。
如今她身份是不该做皇后,可若贸然废后,皇后受了惊吓,小皇子没了,谁担得起谋害皇帝嫡子的罪名?
哦,王大人。
原本附和王大人的朝臣们,很有默契地站远了些,仿佛王大人染了什么瘟疫。
散朝后,皇帝留下几位阁臣议事。
私下面对章首辅时,皇帝状似无意问:“首辅曾受过谢太傅恩惠?”
谢太傅乃是谢芸的父亲,前朝时,曾教导过太子一段时日。
这位不苟言笑的首辅,在提起谢太傅时,眼中有不一样的光彩。
章勉没隐瞒,朝皇帝深深施礼:“当年,朝代更迭之际,多少举子茫然无措,臣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臣有幸与谢太傅有一面之缘,听其一席话,豁然开朗,才坚持走到今日。”
“臣敬重谢太傅,然臣早朝时所说,亦是肺腑之言,皇上可以派人去青州走访,便知臣并未夸大。”章勉眼神坦荡。
皇帝没说什么,倒是对青州谢家更多了些好奇。
紫宸宫内殿,宫人们窃窃私语,可程芳浓一看她们,又都不说话了。
叫来溪云和望春问。
一个眼圈红红,默不吭声。
一个支支吾吾,说今日暖阳高照,正适宜去御花园晒太阳、赏花。
直到皇帝迈进殿门,将义绝书递给她:“阿浓,程玘昨夜自绝于诏狱,姜远发现时,已没了气息。他只留下这个。”
程芳浓怔愣。
好半晌才回神,接过义绝书,她看到自己双手在发抖。
鲜红手印下,是父亲的笔迹无疑。
“是我逼死他的吗?”想到这种可能,程芳浓心中大恸。
父亲在牢中孤立无援,她送上这张义绝书,是不是成了父亲的催命符?
明明已经很失望,也无数次告诉自己,父亲都是咎由自取,不必再管他的死活。
可真到这一刻,她仍是难受得喘不上气。
皇帝轻轻环住她:“阿浓,节哀,当心我们的孩子。你还有朕,还有岳母。”
对,她还有阿娘,她要尽快送阿娘出京的!
谢芸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
程玘的死讯,让她心里有些发堵,但更多的,却是解脱感。
对程玘,她早已没有爱。
如今,人死如灯灭,也没什么可恨的。
“阿浓,娘放心不下你。”谢芸眼中有挣扎。
与程玘多年夫妻,所有回忆都在京城,唯有离开,她才能彻底放下。
可是,女儿是她更大的牵挂。
程芳浓知道,道理阿娘都懂,很难劝动,她回望一眼庭院外的皇帝,将手搭在谢芸耳边,低声耳语。
顷刻,谢芸睁大眼。
这怎么可以?!她眼中满是震惊与担忧。
“阿娘,相信女儿。”程芳浓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离开程府。
与谢芸一道离开的,还有她带入程府的嫁妆。
她已不需要这些,可女儿另有打算,这些东西也是负累。
谢芸想了想:“娘先带回谢家,往后再给你。”
“当初阿娘悄悄送女儿离京,如今,女儿光明正大送阿娘离京,说起来,还是今日更让我欢喜。”程芳浓很高兴阿娘从此自由。
这同样是她想要的。
母女俩叙话时,程芳浓并未留意到,皇帝走开了一阵。
来人向皇帝低声禀:“皇上,娘娘昨日悄悄去了医馆,属下已细细审过那位大夫,娘娘只问了他一件事。”
“妇人小产都有什么症状。”
第37章
送谢芸离开后, 程芳浓走到皇帝身侧:“臣妾想去诏狱,为程玘敛尸,请皇上恩准。”
她知道父亲罪大恶极, 按律不能留全尸。
也不能举办丧仪,正常入土为安。
只会被丢去乱葬岗。
可是, 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所有人都可以不管,唯独她做不到。
她也希望自己能狠心一些, 假装不知道还要处理程玘的后事, 如此才能对得起阿娘,对得起她自己那么多日夜说不出口的委屈。
但若真置之不理,她恐怕会良心不安,睡不着觉。
皇帝点点头:“朕准你将他下葬,但是丧仪, 应免尽免。”
若非看在阿浓面上, 他已将程玘挫骨扬灰。
言毕, 他转身吩咐几句, 便率先登上马车。
程芳浓知道他有多恨程玘, 对皇帝的言行并不意外。
去诏狱前,程芳浓先回了一趟程府。
大房已被贴上封条,她去的是二房。
“二哥, 我想将父亲接过来,葬在京郊程家先祖坟茔旁。”程芳浓眼睛没有泪水,只是眼圈泛着红。
程浔看在眼中,鼻头酸胀。
小妹坚强得过分。
可不坚强又能如何?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程浔暗恨自己多年来吊儿郎当, 关键时候,连护着家中小妹也做不到。
他紧抿着唇,唇内咬出血腥气, 半晌,只是轻轻抱了抱她:“小阿浓。”
昔日娇生惯养的程家大小姐,只需要吃好玩好,什么也不必操心。
如今,程家几乎被权势烧成灰烬,那些尘灰皆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