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起身告辞,章勉极有诚意地挽留他们用晚膳,两人受宠若惊,但毕竟非亲非故,登门拜访已是冒昧,哪能再叨扰?是以,两人千恩万谢拜别。
从章府出来,谢慎又回头望望那古朴的门楣,脑袋往谢蒙侧倾斜,压低声音嘀咕:“爹,您说这章首辅都当这么大的官了,怎么还能两袖清风、礼贤下士?那他努力爬上高位,到底图什么?”
“你又不做官,管这么多做什么?”谢蒙抬手敲一下他脑门,“人各有志,他与程玘不同,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谢慎摸摸下颌:“这是皇帝亲手提拔的,说明皇帝也不是有眼无珠之人,那他要是真不废后,咱们怎么办?”
谢慎望着父亲,两人面面相觑。
来之前,姑母可是斩钉截铁地说,表妹一定会回青州的。
不过,姑母离京时,表妹怀着身孕,姑母怎么就敢断定表妹会回青州?
谢慎越想越糊涂,总觉这里边有他不知道的事。
重新回到紫宸宫,程芳浓看着熟悉的陈设,恍如隔世。
“娘娘。”
“小姐!”
望春和溪云的声音,齐齐从身后传来。
程芳浓回眸,看到两道熟悉而憔悴的身影,她挤出一丝浅笑,眼眶湿润:“害你们受苦了。”
两人皆是摇头,快步上前。
溪云激动地抱住程芳浓,望春则停在一步远处,上下打量着程芳浓。
“娘娘瘦了许多,奴婢去传膳,给娘娘好好补补身子。”望春转过身去才抹泪。
程芳浓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待她走远,又收回视线,打量着溪云。
她瞧得分明,溪云和望春能看到的地方都没受伤,大抵没受刑,可她仍旧不放心。
“小姐,你怎么还会回来?是不是皇上派人抓你回来的?皇上会怪罪小姐吗?”溪云很担心。
程芳浓拍拍她手背,柔声宽慰:“我没事,倒是你们,受我连累,恐怕吃了不少苦头。皇上他,可有责罚你们?”
“小姐芳心,奴婢们没吃什么苦。”溪云摇摇头,“皇上只是将奴婢们关了几日,问了些话。”
说到这里,她忽而想起什么,忙道:“哦,颜姑娘原本也和奴婢们一起被关在宫里,可今日一早,刘大伴将她带走了,说是要送出宫去。”
程芳浓点点头,这事儿她已听刘全寿说过了,眼下,想必颜不渝已与颜氏团聚。
“刘大伴吩咐奴婢们沐洗更衣的时候,奴婢们还不知道是小姐回来了。”溪云再次抱住她,眼泪簌簌而落,“回来也好,小姐从小到大不曾独自出过门,更不曾与奴婢分开过,没跟在小姐身边照顾,奴婢日日担惊受怕,若小姐有个好歹,奴婢有何颜面去见夫人?”
午膳时,并未见到皇帝。
程芳浓时而朝宫门处望一眼,陷入片刻失神。
皇帝将她接回来,不见面,不责罚,他究竟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直到沐洗一番,换上从前的宫装,程芳浓仍没想明白。
与溪云、望春她们简单说了一路上的事,便将掌柜娘子置办的东西交给她们好生归置。
那些东西,与宫里的贡品和御用之物,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可对她来说,那是朋友相赠,她极为珍视。
若将来真的离宫,这是紫宸宫里唯一属于她的东西,她是要带走的。
溪云研磨,程芳浓提笔写字,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好想想之后该如何。
而望春呢,奉上茶水、点心,仍在后怕:“幸好那时姜统领及时赶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谁说不是?!”溪云也是想想便来气,可是她忽而想到另一桩很重要的事,她上下打量着程芳浓,神情忽而变得紧张,“小姐,那皇太孙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我才被他抓到不久,姜统领便及时赶到了。”程芳浓柔声解释,不想让她们担心。
见她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溪云急道:“那您有没有向皇上解释?皇上会不会误会小姐?”
闻言,望春吓得脸都白了。
程芳浓也是笔下狠狠一顿,愣住,溪云是在担心她的清白吗?
她没解释,没想过解释,也没机会解释。
可是,皇帝会误会吗?
一个弱女子,落到居心叵测的男子手中,她的清白似乎真的会受影响。
在那小镇上,皇帝见到她,一反常态没有任何轻薄举动,会不会就是因他怀疑她的清白,心里膈应,才没碰她?
细细回想,他甚至连她的手也没拉一下,与在宫里的做派,迥然不同。
程芳浓的心,没来由地乱了。
写了好几页大字,心绪才重新平复。
是她着相了,清者自清,他误不误会有什么关系?她本也没打算与他共度一生,若他因此废后,倒是她的福气。
程芳浓想了想,即便皇帝当面质问,她也不会解释。
傍晚,姜远展臂,将皇帝迎入诏狱。
暗牢里,嘀嗒嘀嗒的声音变得清晰,是被钉在墙上的皇太孙,血液一滴一滴落入水桶的声音。
皇帝落座,姜远将一张划满红线的名单,亮在半死不活的皇太孙眼前:“瞧瞧,这些都是替你卖命,又被你出卖的人。”
他语气里毫不掩饰鄙夷。
杨匡济浑身都疼,虚弱之极,连抬眼都比往日慢。
看清那些朱红的线,他真正感受到自己气数已尽。
他气极反笑:“他们不是我害死的,是程玘,就算要索命,也该找程玘!”
这状态有些疯癫,皇帝拧眉。
此人留着也无用,看着还膈应,一想到这样的人一直觊觎阿浓,还险些得手,他便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两年前,程玘将制造机会,让他在青州见到阿浓。
若非太后从中作梗,阿浓真被程玘送去昌州,如今恐怕早已成了他的妻子。
小镇客栈,若姜远再晚到一步,让他逃掉,阿浓也会落到他手里。
幸好,上苍眷顾阿浓,也眷顾自己,并未让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人得逞。
“姜远,动手。”皇帝沉声吩咐。
继而站起身,调转足尖欲走。
姜远应一声,开始拔剑,剑光晃过他眉眼,他眼中藏着无人知晓的情绪,类似解脱。
“你要杀我?等等!你们不该杀我!我不是真正的皇太孙!”杨匡济拼尽力气大喊。
下一瞬,剑光横扫,直直向他刺去,姜远眼中满是戾气。
叮地一声,剑尖被打偏,姜远没能刺中。
错过最好的时机,只能收势,姜远压下眼睫,遮掩纷涌的杀意。
皇帝瞥他一眼,这才朝着杨匡济走近两步:“你说什么?”
“你杀了我也没用,我是出身前朝宗室,可我并非真正的皇太孙,只是与那位太子有几分像,才被程玘找来。”杨匡济见皇帝不信,望望姜远,突然道,“你们肯定见过太子画像吧?否则,我没戴贤王面具,这位姜统领也不会认出我来了。我与太子并非父子,只是正好都长得像末帝,你们拿画像比比便知。”
姜远想杀一个人的心,第二次这般迫切。
可皇帝在跟前,他不能动手,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他只后悔,没在客栈时趁乱了结这厮。
“哦?”皇帝没回头,但他很清楚,姜远的确有问题,因为他手里没有前朝太子画像,论理,姜远也没有机会见到。
“真正的皇太孙呢?”皇帝没着急探究姜远的问题,而是打量着眼前的杨匡济。
此人究竟是为脱身编造的托词,还是程玘那老狐狸城府深不可测,竟将那皇太孙藏了一层又一层?
“若我说了,能不能求皇上饶我一命?”杨匡济试图谈条件。
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当皇帝了,只想活下去。
“说说看。”皇帝慢条斯理道,“若你所说,经查属实,朕可以考虑。”
“我保证,千真万确!”杨匡济激动地抓住生机,“原本我和其他宗室后裔一样,落魄潦倒,东躲西藏,可六年前,程玘突然找到我,还说从此我就是真正的皇太孙,他会扶我登上帝位。两年前,他还告诉我,愿意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我,只是,我登基后,须得立程姑娘为皇后。”
“程姑娘貌美纯善,我确实动了心,可我万万没想到,程玘那老贼是骗我的。他根本看不起我这个假货,所以送了个假的程姑娘给我!那颜姑娘到昌州的第一日,我便一眼认出是假的!我当时恨透了程玘,只想快些夺位,等我夺得天下,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程玘!”
后面这番话,他说得格外激动,显然发自肺腑。
皇帝相信,他没撒谎。
默默回想他的话,皇帝捕捉到一个细节。
六年前。
他眉心微动。
六年前,正好是他救下姜远,带回京城那一年。
巧合吗?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以姜远的身手,不会来不及收剑,皇帝也是习武之人,对杀意极为敏锐。
他能清晰感受到,姜远对杨匡济的杀意。
“姜远,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皇帝侧眸望他。
在他视为手足的人眼中,他看到了伤痛与茫然。
“若我说我是,皇上会杀我吗?”姜远没否认。
他望着自己当成兄弟的人,想要赌一次。
皇帝登时明了。
想起姜远曾经反常地劝他不必再找皇太孙藏身之地,想起姜远对程玘的厌恶。
若他真的是,那他待在宫里,确实是程玘最难找到的地方。所以,他当年躲的不是什么仇家,而是想将他推上皇位的程玘?
他不想当皇帝吗?
“你就不怕赌输了?”皇帝语气淡淡,喜怒难辨。
事到如今,姜远反而不紧张了,他耸耸肩:“这些破事不值得我守一辈子秘密,若赌输了,算我运气不好,没有识人之能,我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