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进侍卫搬来的圈椅中,这才抬眸望他, 语气淡漠:“朝中、民间还藏着许多你的同党吧,朕要他们的名册,以及, 藏身之地。”
昌州的势力被他重创,也难怪这皇太孙不想再回昌州去。
不过,斩草须得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杨匡济能猜到,若不肯交待,恐怕会吃苦头。
可若他真供出来,就绝无东山再起的机会。
略沉吟,他想了个推脱的主意:“平素皆是程玘联络众人,料想他那里会有名册,你不如去程家找。”
“哦?是吗?”皇帝没跟他废话,眼皮半敛,随意抬抬指骨。
身侧侍卫立时上前,各自持一柄尖利的刑具,朝着杨匡济走近。
他们一个手臂缠绷带,一个走路不太利索,皆是押送皇太孙回京路上负的伤,对前朝余孽恨之入骨。
“你们要干什么?”杨匡济开始恐慌,眼睛不自觉睁大。
以他的身份,皇帝不是该先威逼利诱套话吗?
没等他多想,两侧肩胛骨便被利器狠狠贯穿,金属穿透骨肉,刺中石壁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杨匡济一声惨叫,额角顷刻冒出豆大的汗。
“我说,我说!”杨匡济忍着痛,连声喊。
疼痛、失血的晕眩感,让他真正感受到死亡在靠近。
这些年,程玘虽逼着他学各种阴谋诡计、为君之道,但他多数时候是养尊处优的,何曾吃过这种苦?
大丈夫能屈能伸,先把命保住再说,杨匡济心想。
皇帝挑眉,示意侍卫拿来笔墨。
“我饿得没力气,能不能先吃些东西?”杨匡济以为,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皇帝应当能答应,他也能借机吃顿饱饭。
哪知,皇帝指骨轻叩扶手,低嗤一声,并未答应。
杨匡济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敢再耍花招,忙说出他知道的那些名字。
他说一个,侍卫便记一个。
皇帝状似听得认真,待他说完,忽而凉凉失笑:“还敢跟朕耍花招,呵,给朕敲碎他膝骨!”
这皇太孙不老实,竟然趁机离间他与朝臣。
旁人且不说,章勉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皇帝便确定他在找死。
话音刚落,伤了腿的侍卫便走到一侧,拿起一柄精铁制成的小锤。
见状,杨匡济骇然。
有了前车之鉴,杨匡济明白,他们真的敢废了他的腿。
他要是瘸了腿,成个废人,还有人拥护他吗?他还争什么?!
杨匡济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
就在侍卫扬起小锤的一瞬,杨匡济咬牙道:“等等!我说!这次绝不耍花招!”
“朕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皇帝抬抬指骨,将侍卫召回来。
但杨匡济并未直接开口供认,他目光扫过皇帝身侧几个侍卫,略做挣扎,终于道:“得让他们退下,有些话,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别说他被锁着,就算他是自由的,皇帝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为了不耽误功夫,皇帝耐着性子,吩咐侍卫退下。
皇帝自己拿着纸笔,瞥向他,眼神透着些不耐:“可以说了?”
杨匡济快速权衡过了,若是程玘还活着,或许还有本事救他出去,可程玘已经死了,其他人恐怕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招恐怕真要死在这里,招了还有一线生机。
“同党我可以招,江山我也可以不再跟你争,但我有个条件。”杨匡济望着皇帝,深吸一口气,“我要程姑娘。”
登时,皇帝眸光凛紧,杀意毕显。
以程玘做的那些事,杨匡济相信,皇帝是不可能喜欢程芳浓的,否则皇帝也不会真的杀死程玘。
可意图染指皇帝的女人,还是会让皇帝觉得威严被冒犯是不是?
这个认知,让杨匡济莫名觉得痛快。
“我与程姑娘相识在先,两年前,程玘便已将她许给我,我们在青州相识相知,本想等她大些,便迎娶。或许是程玘怕我耽于情爱,不思进取,送了个假的去昌州,却将真正的程姑娘送进宫里。”
杨匡济状似哀伤:“程姑娘在宫里必定不开怀,在驿馆重逢时,我一眼便看出来了。她过得不好,我怎么能忍心撇下她,独自离京?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金蝉脱壳,不回昌州吗?对,我就是为了程姑娘!我想不惜一切将她从宫里救出来!”
“我也没想到,她能自己逃出来,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否则,宫外茫茫人海,我怎会比你先找到她?”江山他不得不放弃,那就在别处将颜面找回来。
让皇帝知道,自己的皇后早已心有所属,必定是奇耻大辱吧?
默默听他说着这番话,皇帝眼皮半敛,眼神晦涩莫辨。
听到最后一句,皇帝确定无疑,这该死的皇太孙在撒谎。
姜远说过,在客栈机缘巧合找到阿浓时,阿浓是被堵住嘴,绑起来的。
若她真的与皇太孙两情相悦,应当会心甘情愿跟此人走,皇太孙何须如此囚困她?
只有对不喜欢的人,阿浓才会想跑。比如,对他。
因着杨匡济的话,皇帝忽而想到一桩从未设想过的事。
阿浓不惜一切逃出京城,想要回去青州,真的只是为了谢夫人和谢家人吗?会不会是,青州有她年少时倾慕过的郎君?
芳心已许旁人,所以,无论他如何做,都无法打动她。
皇太孙谎话连篇,有一句却是真的,阿浓在宫里数月,确实无一日开怀。
想到这些,皇帝心口似猛地被针刺了一下。
“满口胡言!”皇帝怒喝。
抄起手边一方小砚,凌厉地朝皇太孙掷去。
砚台砸碎那人门牙,嵌在他嘴里,血污堵住他肮脏的嘴。
半晌,皇帝带着皇太孙亲手写的名册,离开诏狱:“继续吊着他的命,别轻易让他死了。”
手上的名册,他须得派人去查证,再逐一打尽。
京城最好的客栈,醉云居雅间,谢蒙、谢慎父子二人一坐一站,皆是不安。
“爹,皇上让人把我们安顿在这里,却迟迟不召见,也不让我们见表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谢慎性子急,来回踱步。
想到什么,他眼睛一亮,猛然顿住脚步:“新任首辅章大人曾为咱们谢家说话,他似乎很敬重祖父,要不我带上祖父的名帖去拜见,探探表妹在宫里的情形?”
祖父是让他们来给表妹撑腰的。
谢家的外甥女,可以被废,但不是无处可去的可怜虫。
他们就是要让皇帝看到,谢家待表妹如珠如宝,不懂珍惜,是皇帝自己有眼无珠。
来时以为能很快见到表妹,把表妹接出来。
可等了两日,没有一点消息,反而听说表妹被那嚣张跋扈的长公主推倒,小产了,谢慎如何能不急?
身为舅舅,谢蒙也着急,可他不及儿子心思活络,只知道干等着。
听到儿子想到法子,他当机立断:“好,为父随你一道去拜见章首辅。”
这厢,章勉还在宫里,便听得府里人传话进来,说是谢家老爷、二公子求见,拿的是谢太傅的名帖。
章勉一惊,他才知道谢家人来了京城。
不消说,定是为了皇后娘娘而来。
略迟疑,章勉还是将手上的事交待下去,告假一个时辰,提早出了宫门。
与京城其他官邸相比,章府算小的,陈设也简单。
谢慎坐在花厅,四下打量,没看到一样奢物。
倒是随处能看到犄角旮旯里摆着几卷书,似乎是方便主人随时翻阅,并不讲究美观,却有种自在的书香气。
主人似乎也没花心思打理宅院,进府时,一路青翠,皆是些四季常青的景致,松柏、翠竹居多。
这位章首辅,倒是与想象中不太一样,与程玘尤为不同。
正想着,主人家回府,态度甚为谦和,没有摆出一丝位极人臣的官威。
更让谢慎诧异的是,章首辅看起来还是而立之年,全然不是想象中的糟老头子。
所以,这世上才能极为出众的,也不止一个程玘啊,当年姑母就是没多认识几位青年才俊,才被程玘迷了眼,吃了大亏。
诶?怎么又想到程玘了?谢慎暗咒一声晦气,收敛心神,听父亲与章首辅叙话。
半盏茶后,谢蒙道明来意,章勉眉心轻拧,有些为难:“关于皇后娘娘,有些事我不能说,有些事我也不明就里,不便妄言,还望谢兄见谅。”
谢慎急了:“那我表妹在宫里究竟如何?皇上是打算废后吗?我们只是希望皇上莫要因为程家为难表妹,想进宫看看,为何皇上不肯恩准?”
等他说完,谢蒙才狠狠瞪他一眼,继而冲章勉拱手:“犬子无礼,皆是草民没教养好之过,草民向首辅大人赔罪,还请首辅大人念他年少,又是惦念自家姊妹,莫与他计较。”
章勉神色如常还礼:“谢兄言重了。”
随即,他放下茶盏,轻叹一声:“蒙皇上厚爱,我暂时忝居首辅之位,对皇上的心思自问也算能猜到几分。依在下愚见,皇上并不想废后,且对皇后娘娘颇为在意。”
他能猜到皇后没在宫中。
那不止是谢家的血脉,更是谢夫人的独女,他也着急、担忧。
但他也能猜到皇帝那两日为何出宫,所以才耐着性子等。
有些话他不能透露,否则事情难以收场,但若不加以安抚,恐怕这父子二人会继续担心。
章勉斟酌一番道:“除夕宫宴后,娘娘出了些意外,不知谢兄是否有所耳闻?”
谢蒙点点头,谢慎也急忙点头。
“胡太医说娘娘须得静养一月,恐怕是因为这个,皇上才没接二位入宫拜见。而皇上,痛失嫡长子,我瞧着他已许久没歇息好,恐怕也很自责,不知该如何面对二位,才未召见。等过几日,娘娘身子养好,总能见到的,还请二位稍安勿躁。”
他说的也有道理,父子俩对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皇帝不想废后,且在让太医为表妹调养身子,至少说明表妹在宫里,暂时没有受到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