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皇帝盯着他发顶,眼神复杂,没了品茗的心思。
抬指将茶盏推远,翻开一道未批的奏折,声音发沉:“磨墨。”
殿内静穆,皇帝神情端凝,笔走游龙,似乎一切如常。
刘全寿背上冷汗渐息,暗自庆幸,没有告诉皇帝,他觉得另有隐情。
皇帝最不喜恃宠而骄的佞臣,得讲真凭实据!
殊不知,皇帝的心并不如表现出的这般平静。
他对朝政素来郑重以待,数年来,少有的一心二用。
此刻,他眼中看着朝政大事,心里却惦着儿女情长,不,是惦着是非公允。
若那药不是她自己用的,她事先也一概不知,那他接连对她做的恶劣事,算什么?
对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而言,会不会有失公允?
看到盖好御印的奏折上,他无意识多加的一道玺印,皇帝陡然醒神。
想到程家的一贯做派,他摇了摇头,将那份没来由的,可能影响他决断的恻隐之心抹灭。
有其主必有其仆,主仆二人必是窜通好的。
程家人一个鼻孔出气,哪会对精心教养的娇小姐使那种药,还不告诉她,岂不是毫不顾惜她颜面?她可是程家嫡支唯一的女儿家。
一道绯色身影,卷携风雨冲进来。
皇帝循声望去,只见女子墨色发丝沾染无数细小雨珠,小脸雪白清丽,双颊嫣红,气喘吁吁,绣缠枝牡丹的裙摆,缀着珍珠的丝履俱已洇湿。
整个宫殿,似乎都被她带入一种凄艳的潮湿里。
她对上他的目光,停住脚步,隔着半个大殿,遥立着,单薄的身子被殿门外灌入的寒风吹得摇摇欲坠,若菡萏经风。
一种奇异陌生的情愫自心底猛烈窜生,皇帝眯起眼,强压住。
程家的美人刀,对他有种极为致命的诱惑力,他始料未及。
“我……”程芳浓刚要开口,却发现殿内还有个刘全寿。
皇帝见她状态不对,打断她的话,一手负于身后悄然紧攥,迈动长腿,缓步走向她,语气焦急关切。
“底下人都是怎么照顾皇后的?!外头下着雨,天冷地滑,卿卿就算急着回来寻朕,也该替朕多顾惜着身子。若着了凉,朕该多心疼?”
望春眼尖,抄走溪云手中披风,快步奉上来。
皇帝顺势接过,亲手披在程芳浓肩头,长臂环在她脊背,拥着她往殿内走:“备水,先奉些姜汤来。”
底下人得令,各自出去奔忙。
就连刘全寿也退到殿外,没去别处,极有眼力见地在门口吩咐事儿,实为把风。
无人处,自可卸下伪装。
皇帝松开手,披风坠地:“天昏日晚,卿卿这般急切跑回来,莫不是向朕讨情郎暖床?朕召他伺候沐洗,如何?”
听多了他嘲讽的话,程芳浓已有些麻木,只当他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牢记着自己的来意,轻咬唇瓣,低声央求:“给我一副避子药吧,求你。”
第6章
她着急忙慌跑回来,原来是为求一副避子药。
皇帝百密一疏,竟忘了这茬。
错愕一瞬,便弯唇笑了,全然明白眼前的小皇后在怕什么。
在皇后的认知里,与之肌肤相亲的,乃是侍卫姜远。
太后催促她诞育皇嗣了吧?所以她想到昨夜种种,极可能在她腹中种下恶果。
毕竟,程家和太后要的是皇嗣,而不是她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孽种。
她很清楚,若她肚子真的大起来,唯有一死。
还知道怕,说明什么?说明她现下已无那会子的求死之念,很想活下去。
皇帝笑意加深些许,没让程芳浓再多费口舌,便点头应允:“好,朕会让人安排。”
她不想怀上孽种,而他,不想她的腹中孕育他的骨血,一碗避子汤,确实两全其美。
听到皇帝一口答应,过于爽快,程芳浓反而不适应。
本以为皇帝会羞辱她,折磨她,看到她痛不欲生再松口。
“皇上又想如何折磨臣妾?”程芳浓眼神戒备,扬起小脸望着皇帝,他一定留有后手,想用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折磨她。
隔着很近的距离并立,程芳浓须得仰首方能捕捉到他眼神,也终于意识到,他身子虽弱,身量却高。
她未曾谋面的那个男人似乎也很高,与皇帝不同的是,他还很健壮。
明知不该再想,明知那一切尽是屈辱,可她脑子和身体皆不由理智掌控,双腿莫名发软。
“信不过朕?”皇帝眉心微动,似笑非笑,“怎么,皇后还想生个野种来继承朕的皇位?”
程芳浓心尖一颤,连连后退,手撑到御案边方止,疑惑地探究着皇帝的细微表情。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是了,他毕竟是太祖皇帝唯一还活着的儿子,太祖皇帝曾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萧晟虽病弱,却也不会是傻子。
“皇上多虑了,臣妾岂敢。”程芳浓没有他以为的那种野心,可她是程家人,她无法不心虚。
她避开皇帝的眼睛,抿抿并不乱的发鬓,纤手顺势停留鬓边,以遮掩自己的面容。
“我能见见他吗?”程芳浓声音极低。
“谁?”皇帝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太匪夷所思,被他急切掐断。
可程芳浓的回应,迅速让那念头死灰复燃,烧得更旺。
“那个侍卫,姜远。”程芳浓飞快吐出几个字,便紧紧咬住唇内软肉。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敢提出这样的请求。
一阵风袭来,盛怒之下,他似乎突破了病体的局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她,扼住她脖颈,将她压在御案侧。
他眼神阴鸷,笑意轻佻:“你喜欢上他了?贱人。”
幸而他徒有其表,力道有限,程芳浓使力挣扎,终于掰开他指骨。
捂着他留下的浅浅指痕,大口喘着气,把自己从险些窒息的恐惧中解救出来,找回还活着的感觉。
惊魂甫定,她避开数步远,嗓音略干涩:“我只是想死个明白,知道自己的清白葬送何人之手。”
一个柔弱女子,提出这样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
皇帝抵抵齿根,缓步朝她迈近,眼神里有诡谲的温情:“葬送何人之手?卿卿还需要问么?自然是葬送在朕手里。”
程芳浓愣神,释然,接受。
这个疯子说的没错,她的清白是他亲手葬送的,侍卫姜远只是一柄奉命行事的凶器。
下颌被皇帝捏住,抬起,程芳浓被迫对上他眼中嘲弄。
“还想见吗?”
嘴上这般问,他眼神分明在说“让朕看看你这程氏女能有多不知廉耻”。
“不见了。”程芳浓摇摇头,避开他的触碰。
她是一个不贞的皇后,却不是任人轻薄、不知自爱的女子。
刘全寿捧着姜汤进来,程芳浓狠狠松一口气,至少暂时不必再担心被皇帝轻薄,或是一怒之下掐死。
刚煮好的姜汤,盛在保温的隔水盅里,很烫。
看到那热腾腾雾气,程芳浓便不敢等皇帝喂,只怕要被他烫破嘴皮,赶忙将汤匙抢在手里。
宫婢们正进出盥室备水,尤其望春,时不时假装不经意朝这边瞥一眼。
皇帝心知肚明,笑着冲刘全寿道:“你瞧,皇后心疼朕,不想叫朕受累。”
刘全寿干的便是揣摩圣意的差事,自是一番得心的附和,把戏演的真真。
自入宫,便没片刻安生,程芳浓有些累了,借着喝姜汤,没迎合一句。
女子十指纤白,蔻丹艳艳,轻捏着赤金小汤匙,将红润的小嘴微微嘟起,吹散些许热气,再小口小口把汤汁往嘴里送。
姜汤辛辣,辣得她蹙眉咋舌。
怎么看,都不甚庄重,时时在勾人心魂。
皇帝手握奏折,坐在她身侧,余光少不了留意到她,指骨不自觉收紧。
从前在闺中,一贯娇养着,程芳浓自知不是百病不侵的强壮体格,也很怕染上风寒,要吃那些苦药,徒增痛楚。
是以,盥室那厢刚准备妥当,程芳浓便携着溪云往里头去。
望春有心巴结,好和溪云一样,做程芳浓的心腹,不必吊在太后一棵树上,跟在后头也想伺候,被程芳浓制止。
“我沐浴不习惯太多人伺候,有溪云一人即可,你去清点嫁妆单子,明日我要看。”程芳浓找个由头,把她远远打发了去。
身上的痕迹不知还在不在,到底羞于见人,程芳浓连溪云也留在屏风外听唤,独自宽衣沐洗。
衣带解开,上好的料子层层散落。
兰釭斜照,辉光柔和,程芳浓清晰看到身上遍布的痕迹,双臂环抱,白着一张脸,迅速没入水中。
滴了香露的水,馨香浮动,温柔将她包裹。
漂浮的花瓣遮掩住那些罪恶的印记,她才慢慢放松下来,松开环在胸前的手臂。
她抬起手臂,舀水往微扬的脖颈浇下去。
水声泠泠,被一阵轻缓不和谐的脚步声扰乱。
“不是让你在别进来么?”程芳浓以为是溪云,侧首嗔怪。
余光却瞥见一道明黄身影,她定睛望去,水眸惊得圆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