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没有阿耶了,不能再没有娘亲。
大家都说,国公反了,其中就有胡伯伯,可萧念暄真的不愿意相信,胡伯伯会想要杀掉阿耶,也杀掉暄儿。
萧念暄用力缠着娘亲,绪芳初也无奈,心更是沉入了谷底。
这个时节,鲁国公这一招,实同于威胁,大明宫外戟刃森寒,数以千计的叛党枕戈待旦,一旦她说出一个“不”字,几乎不必怀疑,外头那些人定会群起而攻。
绪芳初的手心俱是凉汗,她将萧念暄慢慢放置于地,轻声对孩儿说:“娘亲是给你胡伯伯家里的孩子看病,看完就回。”
萧念暄心里很不安,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娘亲走。
这时,晚晴进来了望舒殿,引进了一名身披白袍、面遮轻纱的女官。
“三姐姐?”
瞧见绪瑶琚的第一眼,绪芳初便已认出,阿姐的身形她实在再熟悉不过。
绪瑶琚肩背上挎着一只与她那只一模一样的医箱,衣袍与幞头,都是统一制式,不同之处在于,衣袍胸前的名字,题的是“绪瑶琚”的字样。
她侧目,语气温和,波澜不惊:“我与绪医官有话相谈,烦请命人,莫要靠近望舒殿。”
晚晴应了一声,带领诸位宫人一齐退下,阖上了殿门。
“阿姐,”绪芳初前行数步,见绪瑶琚见面纱揭开,露出面纱下莹白丰润的容颜,“你怎会来?”
绪芳初惊奇。
绪瑶琚将箱笼摘下,边取边道:“时间紧迫,阿初,将你的衣袍脱下来与我更换吧。”
绪芳初一怔,短暂两息之后,她蓦然间明白了绪瑶琚的用意,当即深吸口气,厉声遏止:“不行。”
绪瑶琚抬眸视她,语气平常:“我并不是在与你商量。”
阿姐要代她以身涉险,去赴国公府之约,如何可以。这本是她自己的劫难,她不能将自己的劫推到不相干的人头上。
“绝不可以。”
“阿初,”绪瑶琚的手指抚过了衣袍上的暗扣,已在慢慢地解,她微微仰高雪颈,边解着襟口边说,“鲁国公为何点名要你?你难道不清楚?”
绪芳初错愕地凝视着三姐姐。
绪瑶琚已经将外袍脱落,双手捧着,拿给绪芳初,对方不接,她的口吻沉了几分:“因为鲁国公也知晓,你是陛下的意中人,是其禁脔,他这时要你上门,无非是要软禁你,视你如同筹码,为自己谋得一条保底的退路。如果你去了,对陛下、对大靖的威胁,就更深一重。”
她再没哪一刻,比此刻更加冷静、更加平稳,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对自己的选择绝无后悔。
“我会扮作你前往,在鲁国公府,我仍旧会扮作绪芳初,就要劳烦你,待会回到太医署,去做绪瑶琚。”
绪芳初的声线颤如琴弦,“阿姐你怎会知道?陛下视我……为意中人。”
绪瑶琚平声道:“早就知晓了。”
她不疾不徐:“卞舟央我送信那时,我自知私藏了他的情书,那一晚,我彻夜未眠,也知晓陛下曾从你的衣柜里出来。”
难道他们俩当真以为,那夜她被狸奴惊动,就不知道衣柜里藏了人了么?
她固然沉浸于伤心负疚当中,可也对潜在的危机不会松懈大意,她始终保持警惕,故意装睡,只为引出那个藏身衣柜里的“蟊贼”,谁知后来,那个探出衣柜的男人,是陛下。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绪瑶琚将自己的衣袍递给绪芳初,见绪芳初兀自伫立不肯行动,绪瑶琚主动上了手,帮她脱去外裳,“阿初,莫要任性了,让我去吧。我们是姐妹,容貌身形都有相似之处,又同为医官,通晓医术,整个大明宫你找不到比我更合适之人。”
三姐姐要李代桃僵,顶替她去,绪芳初说什么也不情愿,可对方却搬出一套大局为重的道理,令她亦无法反驳。
不论她是否是陛下的心上人,在那人的心中分量几何,她都是他孩子血脉相连的母亲。
她去了,会影响他几分,她自己说不清。
可是阿姐,是无辜之人啊!
绪芳初眼瞳之中泛出了灼烫的泪。回到绪家之后,父亲对她视作陌路,李夫人待她不闻不问,她又怎会想到,还有一个阿姐,竟能以命相托,士为知己!
绪瑶琚敛唇:“阿初,当我彷徨、徘徊时,你拉过我一把,现如今也换了我拉你一把。莫要为我伤怀,一切我情出自愿。我入鲁国公府为质,为国、为君、为家,无悔。我亦相信,只要朝廷能收缴叛军,我也会无恙。”
她将绪芳初的外袍披在身上,重新掩上面前的轻纱,低声说:“不哭,穿上我的衣袍,去太医署。”
绪瑶琚拎上医箱,重新背于身侧,穿着这身胸前绣有“绪芳初”字样的医袍,雍步出了望舒殿。
绪芳初攥紧了拳,“礼用大监。”
礼用在门外,忽然听到绪医官大声寻唤自己,他急忙碎步踏入,“医官有何吩咐?”
绪芳初咬牙道:“请卞将军,护送绪医官前往鲁国公府。”
礼用急声应是。
午后,一驾华盖马车沿南正朱雀门使出,车毂碾过大明宫年久失修的空砖,踏出生死难料的辘辘之音。
卞舟几度想冲进车中,将四娘抱下来,带着她杀出重围,逃离叛军的堵截,可卞家亦是风雨飘摇,他自身亦是难保,即便劫了四娘又如何。
万箭齐发之下,活命的机会一丝也无。
他就这般,沉恸地、懊恼地、深恨而又无力地,护送那辆华盖马车抵达了鲁国公府,公府门前,刀戟林立,他缓身下马,走到身后的那驾马车前,“绪医官,请下车。”
车内探出一只素白清冷的玉手,肤若细瓷,泛着些微凉意,搭在卞舟探去相扶的掌心。
他稳稳地将之握住。
一霎那,一股熟悉的触感盈满脑海,这只手分明是……
他霍地振眸,望向车中白衣乌发、面覆轻纱的女郎,她若无其事地任由他牵了柔荑,折腰自车盖之下迤逦而出,乌眉星眼,平静无波。
“姐……”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个字发得急促而艰难。
绪瑶琚看了他一眼,蹙眉,一记眼神死死地扼住了他后面那个字。
三娘子!怎会是三娘子!
卞舟脑中的轰鸣如高墙坍塌,一片兵荒马乱的废墟之中,他倏然意识到了什么,心激烈地跳动起来,险些脱口而出“不要去”,可是这只手,仅仅只是借了一把他的力。
清凉的柔荑,带有沾染的衣袍上那股熟悉的香药气息,慢慢地滑过了他的掌腹,逐渐脱离,她将医箱背好,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朱嬷嬷立在鲁国公府门前,皱着眉,瞪大眼,仔细打量着翩翩而来的医官。
“如何,是那位么?”鲁国公询问。
朱嬷嬷多瞧了几眼,总觉得有些怪。但仔细看,身形、眉眼,都和记忆里的模样极其相似。
她最终认可了来人的身份,“是。”
鲁国公含笑向朱嬷嬷拱手:“这就好。”
说完,他直起身,朝着左右部曲下达手势指令:“将医官请入我府。”
绪瑶琚敛衽,垂面收拾好箱笼拾级而上。
刀戟包剿之中,卞舟僵着指尖,脊骨一寸寸泛出了森寒之意,那是一种渗入骨头缝里的冷,几乎要冻痹他的经络。无底的恨意席涌心头,充盈于胸,要他恨不能毁天灭地,要他恨不能杀穿鲁国公上下所有人。
紧绷的五指拔剑出了鞘。铿锵一声,剑刃弹出龙吟,散出一尺噬人的寒芒。
少年眼红如血,气息急狂,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忍耐,否则三娘的付出便会付诸东流。
我一定会来救你的。少年默默在心里立下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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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萧狗已经热身很久了
第56章
绪瑶琚孤身前往鲁国公府, 便如石沉于海,此后再无音讯传来, 但没有音讯或许便也是好音讯,至少证明阿姐的伪装是成功的,她在鲁国公府尚算安全。
已经危如累卵的大明宫,现如今的方略就只有拖延。
“要拖延到什么时候?”绪芳初心里没底,看着廊下一只沉默拭剑的少年。
从送走三姐姐后回来,他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一直在廊檐下反反复复地擦拭他的剑, 尽管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已经被擦得能照出人影了。
卞舟默然,终于慢慢地抬起头, “等陛下归。”
绪芳初不安:“陛下真的还会归么?”
卞舟将擦得锃亮的剑刃试了锋芒,剑刃寒光如练, 浸着杀意。
少年掀动唇皮, 笃定地说道:“再等等, 会回来的。”
近乎人人都这样说,但在绪芳初看来,这更像是濒临绝境之下的自我安慰,她实在难以放心, “卞将军, 我见你日日试剑, 也知你武功盖世, 但连你也觉得现在我们没有多少胜算,陛下难道就一定会胜?”
“会,”卞舟道,“陛下会胜。”
“可你也已是天才……”
“天才不过是见到陛下的引路石。”
提携玉龙为君死。卞舟为主公效死,从来都心悦诚服。
绪芳初深呼吸一口, 屏息不言。
卞舟对陛下是何等信任。这种信任,绝无可能是凭空得来,只可能是沙场百战的无数次胜利带来的经验。
片刻后,等卞舟将剑还入剑鞘,自廊下围栏前直起双膝起身,神情森凉如霜地走来,绪芳初伸臂示意留步:“可如若等不到呢,叛军一定会在陛下回朝之前强攻。陛下那边则是鞭长莫及。”
“那就硬拼。”
卞舟给她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
他的父亲,绪三娘子,都在叛党手里,真打起来,无外鱼死网破,他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也没有任何软肋,区区一死,有何惧哉。
卞舟转眸,在要越过绪芳初时,眼睑轻垂,视线忽瞟向对方腰间,一枚暖玉符节点亮了他的双眼,他倏地深吸一口浊气,将凉气咬在齿关,激颤着嗓问:“这枚玉佩是陛下给你的?”
绪芳初疑惑,垂目看向腰间,的确,这枚玉佩是当日陛下为了从她这里得到长命缕,拿来投桃报李的物件,她低头指尖抚过玉佩之下细细碎碎的白缨络子,将玉符解了下来,卞舟伸手拿过。
“这有什么用么?”
卞舟的语气难言激动:“当然有用!这是龙骧军的虎符!”
“虎符?”
他再次深深吸气:“我只是没有想到,陛下竟然将亲军的虎符直接交给了你,有这枚玉佩,我可以调遣西南两门龙骧军了!”
他向一头雾水又震惊莫名,完全不知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托付了重任的绪芳初解释:“现龙骧军上将鹿呦,在三大国公意图谋逆之时选择了中立,你可知为何?三大国公是堂前的靶子,桓家兄弟才是幕后操盘的罪魁,那两人,也便是当初大闹灵枢斋的朱氏的儿子。他们必定是对陛下怀恨在心,又心生嫉妒,才唆使三大国公谋反。除了三大国公,掌管龙骧军的鹿呦,是二人的侄婿,是朱氏的孙婿,他迫于妻族压力,已经无法率众抵御叛乱做了陛下麾下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