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芳初仰头瞧了一眼巍峨高耸的太极宫,里头灯火通明,华彩齐迸,“大监,陛下还未歇吧?下官是来替陛下行针的,陛下先前说过,我若有需要,便可以来太极殿找他练习行针,现下我又遇到了困惑需要解疑。”
礼用笑吟吟地说道:“原来医官是奉了这道圣谕,那您稍后就到御前这么解释,老奴给您行个方便之门,医官请随老奴前来。”
礼用这段时日也是够头大如斗了,这等提心吊胆的日子,若日日都过,那当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以前看绪医官,只觉得亲近,现在再看绪医官,那就如同看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菩萨,恨不能亲身供奉着才好,忙不迭学了那青鸟的本领,殷勤地引路,一直将绪芳初引到殿内。
太极殿中烛光扑地,泄如流水,乍入殿内,霎时被那宛如白昼般灿明的灯光晃晕了眼睛,绪芳初进主殿,便立刻转头瞟向内寝。
在瞥见内寝之间那道沉凝若峙的无声身影之时,心跳有刹那的失衡。
他坐在那条长长的麂皮软靠之间,赤露着上身,胸背与肩膀都缠了一重重雪白厚实的绷带,腰腹处也缠了一重重同样的绷带,除此之外,他上身全部的肌肉都露于外间,展现出完美无瑕的线条感。
在这数九隆冬的时候,屋里纵然烧了地龙,这般单薄只挂片缕,他竟也不畏冷。
萧洛陵似是没有留意谁来了殿里,头也不曾抬起一瞬。
绪芳初看见,他低头把玩着一块木料,右手握着刻刀,似是正在全神贯注地雕刻着什么物件,软靠前的几案上,落了一案的木屑。
“陛下。”
礼用见陛下没有反应,终于捱不住了出声提醒。
“医官来行针了。”
萧洛陵终于抬眼,看了一眼礼用,再看向他所说的医官。
在瞧清楚来人之后,他的目光变得寒漠,复又低头雕刻,语调冷沉:“什么人都往朕的太极殿带,礼用,你有几个脑袋。”
礼用惶恐地屈膝请罪,“陛下,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萧洛陵冷笑:“滚吧。”
礼用忙应声称是,便连滚带爬逃离了太极殿是非之地,一如既往地扣上了殿门,留下地龙那暖融融的热气给屋内二人享用。
屋里的确暖如春昼,可绪芳初仍是觉得有些泛凉。
礼用大监逃之夭夭,只留一个势单力薄的她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望着他冰冷疏离的模样,好几回想开口,可又不知先说哪句。
接着耳朵里便听到一道似是冷嘲的讥讽之音:“怎么,不是来太极殿替朕扎针的么,连医箱也没带,演都不演一下了。绪医官这般应付差事,朕可否疑你蓄意图谋不轨。”
她抿了下嘴唇,执拗地看着嘴硬逞快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萧洛陵的刻刀刺偏了一些,他皱了眉,心情愈加郁躁,“朕不是说让你躲着朕,躲得远远的么,你过来干什么。没事别来。”
绪芳初看出,他幽深的黑眸,似是极力压着翻涌的情绪,也看出,他分了神,刻错了步骤,更看出,他懊恼又烦躁,在她面前,却偏偏无可发泄、无计可施的模样。
她的心里也终于有了七分的底气。
绪芳初扯了下嘴唇,刻意地向他展示自己的身姿:“陛下,臣今晚美么?”
萧洛陵动作一滞,仿佛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话,讶然朝她掷过来一瞥。
这一瞥之后,看清了笼罩在寒夜宫灯之下、袭染了一身风露的罗衣女子,盘龙柱旁高高地擎于铜盏里的烛火,擦亮了女子的连娟乌眉,也点燃了女子宛如秋水般泛滥的眼波,衬出其肌肤上清莹的珠玉光泽。
他禁不得地屏住了呼吸,有瞬间的怔愣。
萧洛陵避过了对她的打量,皱起眉宇,呼吸恢复深沉,“无事不登三宝殿,绪医官这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了么。”
直说便是。
用不着如此。
绪芳初终于向内寝迈进了数步,数步之后,她在软靠前停了下来。
伴随她走近的动作,男人下刻刀的动作越来越快,章法却是随着心跳越来越凌乱,到了她停下的时候,刻刀偏离了既定的道,擦向了他的食指,将他食指划出了一道细若蛛丝的伤口。
萧洛陵皱了眉,扔了手里未能雕成的人像和刀,看了一眼指尖不断渗出的凄红血丝,嘲弄地勾唇道:“朕这里很忙,无暇应付你们太医署的事,若有机务,以后上报太常寺便可,不要越级向朕回报。”
说着便要去找剪刀与止血带。
可惜手忙脚乱,往日里的气定神闲不知抛去哪里了,连记得很清楚的物事都忘了放在哪儿,越忙乱越显得局促、可笑,甚至难堪。
怎会难堪至此地步。
绪芳初垂下了眸,将他的一些动作看在眼底,声音放得很轻:“不是太医署的事,是我们俩的事。”
他动作一停,似是被人施了定身咒。
许久萧洛陵才慢吞吞地抬起眼来,看向灯光璀璨里依旧显得有些单薄、沉默寡言的女子。
“朕和你有什么,绪医官。”
她低声说:“陛下神通广大,搅得大明宫内外人心惶惶的,臣是想说,您赶紧收了神通吧,莫再这般兴风作浪了。”
一句话说得男人的脸色霎时沉得可怖之后,她却忍俊不禁,嫣然一笑,握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取出怀中的绢帕一圈圈绕上他渗血的指尖,温暖的触感与馨香的嗅觉瞬间将他包围。
萧洛陵紧绷与错愕地望来之时,只见灯下女子的眉眼绚烂如诗,向他几分紧张、几分惶恐、几分大胆地宣告:“不然,我还是收了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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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死装哥今天装了吗?装了。阿初看穿了吗?看穿了。
以后叫萧死装和绪看穿吧。[狗头叼玫瑰]
第62章
绪芳初亦不曾想, 她这一句话竟引起他瞳底的轩然大波。
起初,他似是不曾反应过来她的深意, 默然地品呷了几息之后,绪芳初便眼睁睁地见着男人的黑眸似是更深了许多,直如深渊巨口,恨不能将她一口吞噬,那两簇烈焰,烧得她心底一阵阵惊悸发慌。
“陛下……”
丹唇胡乱地掀动,唤出两个字之后, 那股熟悉的,被扛上肩头折身倒挂、天旋地转之感便倏然再度袭来, 令她脑袋昏昏,惊慌失措地蹬动了两下。
可双腿被人攥着, 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徒劳地进行了一番欲拒还迎之后, 身子陷入了一团柔软的棉褥之中,龙涎香随着周遭被他卷动的气流霎时齐齐地裹缠上来,昏帐之内,男人伸手抵住她欲起身的动作, 另只手则如那日般解掉了缠身的蹀躞。
他欺了上来, 唇瓣如含了火意, 封烙在她朱唇之间, 须臾,二人一同坠入幔帐深处,帷幄宛如水纹荡漾,涟漪一层层堆叠、扩散。
他心里的焦虑、思念、愠怒、懊恼,根本无法向她言说, 要他说什么?
放出那样的话之后,对方只是平静地在太医署上学、下学,而他,却疯了几回,死了几回,可无论如何折腾,都按捺不住穿过那几道阻隔的宫墙,将近在咫尺的她拥入怀底的渴望,对她的思念就如野草般肆意疯长,一日更盛过一日。
她可知?她不知!
她不知他是如何颠倒折磨,不知他是如何转辗反侧,也不知他是如何病入膏肓,煎熬入骨。
只有此刻拢着她,欺了她,反反复复地吻过她的唇,才方寻到了一味药引,可这药引,却又仿佛带给他更大的折磨。
“绪芳初。”
萧洛陵气息不定,一掌握住了她的颈后,凶恶地俯视她清光潋滟的秋水眸,看着那双乌润干净的眸,染上一层薄薄的水色,他穷凶极恶地掐她下巴。
“朕给你机会跑了。这一次,你再跑掉,朕永远不会再回头了,你最好知晓。”
绪芳初没跑。
她的手,一点点抓紧了颊畔的软枕,揪出道道凌乱的褶皱,唇瓣咬得殷红,宛如刺破了般瑰丽。
萧洛陵反倒怔了一瞬,他压紧眉弓,逼着自己说出:“朕是准备怜你的,朕早已备好了皇后凤冠,准备怜你到最后一步,你偏偏不要,你偏偏欺朕,既然如此那也莫怪朕郎心似铁了。”
他已是骑虎难下,更是黔驴技穷。
他没有任何办法证明她属于自己,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在徘徊失陷的境地里,抓住一丝真实的满足。只要她现在推开他,逃离太极殿,他就连这最后的一线满足也抓不住了。
闭了闭眼,仰脖吸气,似是在等她最后的裁决。
等来的,是一双柔软的臂膀环绕住了他的颈。
萧洛陵猝然睁开眼睛,惊愕地看向怀中软衾之间的女郎,面颊潮绯,双瞳噙露,朱唇之间的脂膏靡乱地散布于唇边,似是可怜委屈的模样。
他心跳霎时如停了一拍,望着这般娇怯可怜的她,脑中亦是宛如雷鸣,激烈的轰响之后,他的唇再度重吻而下。
那面帷帐如风侵雨袭般凶狠地摇颤起来,淡葡萄色的锦纹罗裳被一身身扔出罗帐之外,如松软的云蓬耸着,将两双鞋履一同埋没。
燕寝内那把滴漏,漏出淅淅索索的嘀嗒,其中间杂女子倒抽凉气的声音:“啊你把它撕坏了,很贵的,我那身裙子。”
水声亦是同时响起,半晌,男人不稳地嗓音落入耳膜:“不妨,朕殿里还有许多衣裙,都是照你的身量所裁。”
绪芳初昏头昏脑间,似是明白了,恐怕皇帝未雨绸缪,早料到有今日,所以率先将衣裙都备好了。
至于他那些伤……不提也罢,假得要死。
“绪芳初,朕为你这般神魂颠倒,你怎可如此欺负朕?”他忽地重抵过来,绪芳初感觉自己就似是一枚山楂般,被串作了糖葫芦儿。
她惊骇地长抽了一口气,“谁,谁欺负谁呀……明明,明明是你欺负我……”
他将她搂入胸怀,终是拥有了她,他如获至宝般不愿释手,此刻的所思所念,亦不过是已经在怀中的她,他终于愉悦地翘起了唇角,弓腰将她狠罚,“眼下欺负你的人是朕。阿初,莫离开朕,朕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一切!”
绪芳初的脑袋也眩晕不止,此刻的她也没法思考自己想要的一切是什么,近乎四年了,空空荡荡的躯壳似是被一把钥匙重新打开了灵魂般,绽放出她本应有的极致的喜怒悲欢。
原来压抑的人从始至终就不是只有他一个。
她没法思考太多,却只能思考一点,其实,也可以如此的。
这样在一起,也很好啊。
她不说话,换来男人更深的不安,和强烈要掩盖不安的激狂。
“说,你不离开朕!”
绪芳初泪眼汪汪的,声儿也似被他作弄得哑了,直是缓了许久才有力气软绵绵地回话:“不离开……”
“朕没听见。”
“不离开……”
“阿初,再说一遍。说,不会离开朕,不会弃了朕。”
他反反复复要确认,反反复复地要那一个答案,如果她不回答,死的人便是他。
绪芳初没奈何,如今人在屋檐下,还能说出什么让人不虞的答案来?他这时,便是要她说出下流轻浮之言,她也说得出来,何况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承诺。
“嗯。不会离开,不会弃你,不会弃暄儿不顾……”
幔帐的涟漪直是断断续续地晃了一个时辰。
“陛下,求您给臣个痛快的死法罢!”
早知如此,不如不来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不痛快么?”他靠在她的耳边如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