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洛陵没有想到小崽子人小鬼大,已经开始思考男女之间的事情,他掀了掀唇,语气平淡:“嗯。”
萧念暄沿着阿耶壮实的手臂爬起身,像幼嫩灵活的小蛇,攀附在阿耶的臂肘间,小奶手撑着阿耶的肩胛,语气诚挚而又认真:“那阿耶和阿娘,也这样成过婚么?”
萧洛陵的眸色倏然冷峻,像是被扎了一箭,他脸色不愉地道:“没有。”
萧念暄知道自己又捅了阿耶的肺管,默默哀叹一声,心想,他的父母原来连一个正式的排场都没有,也没有席可以吃,难怪阿耶到处赴宴,参加别人的婚礼呢。
“崽子,”萧洛陵忽而低眸,双眼如渊似海,晦暗莫名,辨不出情绪,他道,“以后有了心爱的女人,千万将她栓住,不能让她跑了。”
小太子从阿耶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字字泣血的经验,他也不太懂,但还是顺着父亲的话点头:“嗯嗯。”
绪芳初取了羊奶回来,正巧听到父子俩这段对话,霎时心里一僵,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不靠谱的父亲都在教孩儿什么有的没的啊?他都贵为人君了,至于如此耿耿于怀么?
绪芳初适才想过,干脆另外央求个人来送羊奶,但找了两人,一听说是新君吩咐的,吓得仓皇逃走,绪芳初感慨新君的确比鬼还骇人,找不着人,只好又由她硬起头皮送来。
夜色掩映,绢纱灯笼红光闪灼,映着男子修长的背影、漆黑的长发,玄裳的袍角袖口与风暧昧相拥,将衣衫上盘亘的银线游龙舞出呼之欲出的实感,冲击向人的眼球。
她这几次会面,留意到他好像变了些,颧骨两侧消瘦了一点儿,轮廓显得愈发峥嵘,漆黑的长目不似当年那般还藏有疏离的客气,而是杀伐凛然,多了睥睨天下的傲意。
人君嘛,她想自己要是身在高位,就算装也要装出一股气势来的。
绪芳初将羊奶谄谀地送上前:“陛下,臣女取来羊奶了。”
萧洛陵取过羊奶,推开壶口,嗅了嗅,确认是正好的羊奶,又尝了一口,滋味也正常,才拿给萧念暄喝。
绪芳初不知为何没话找话地干笑了一句:“陛下难道是忧心臣女下毒?”
萧洛陵手掌拖着壶底给孩儿喂奶,瞥向她,霎时绪芳初闭了口,独自于风中懊悔凌乱,他却哂然相讥:“你会么?”
萧念暄分毫没有察觉到大人们之间的暗潮涌动,他仰着小脸,小手攥着壶嘴,用力地抽汲奶水,好像喝不够似的,咕嘟咕嘟,嘴边吹起两个奶泡,破了又吹。
萧洛陵淡声道:“他从小就只能喝羊奶,别的喝了都吐。”
绪芳初感觉自己应该表示一点儿惊讶,以免暴露身份,顺了一嘴:“太子殿下的母亲……”
“失踪了,”萧洛陵语气极淡,但愈来愈冷,说到后来甚至有股磨牙吮血的恨意滋生,“无良之人,合该千刀万剐,朕若寻着她,必不能让她好过。”
窥见月色底下那女子骤然惊恐的脸色,簌簌轻栗的衣袍,他心里倒有了股快意。
廊檐底下绢纱红灯摇曳一线,灯火明明灭灭,绪芳初两眼潮润,双股战战,骇然想逃离此处,听他说要将那个狠心的女子“千刀万剐”,绪芳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要是被新君认了出来,她就难逃一死!
绪芳初本来就想如厕,忍了这一路,惊吓之际,感觉自己似乎快要窒息,也快要控制不住了,激流荡漾,她的双腿打着颤,慌乱道了一声“臣女”,才起了个头,对面忽而冰凉一笑,眼底情绪不辨。
“朕想起你是谁了。”
此话一出,绪芳初惊得并拢了双腿,朝前跪倒了下来,齿关磕碰惊颤:“臣女、臣女并非……”
萧洛陵冷静地睨着她,闻言缓笑打断,“你是绪廷光之女,绪四娘子,前几日,朕还为你与卞舟设过簪花宴。”
绪芳初僵直的脊背,冷汗都下来了,颜色苍白地抬起下颌,惊疑不定地偷瞅了新君一眼,这到底是认出了,还是没认出?
再说簪花宴,她此刻终明,原来这位喜好拉纤保媒的新君突然设簪花宴,并非为自己选妃,而是为了好臣属卞舟将军的终身大事。
等等?
陛下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该知道她与卞舟萍水相逢一事,如何会突然做媒?难道是卞将军在新君面前说了些类似“非卿不可”的荒唐之语?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上这颗头颅是差不离就要和身子分家了,凄苦无比,懊悔无比,愁云惨雾了半晌,忽然又听新君说道:“有帕子么。”
这时的绪芳初哪里还敢藏着,新君但有吩咐,她马革裹尸也没有怨言,匆促从怀中扯出一条干净的帕子便双手递上,头压得极低,低到捧帕子的双手已经高过了眉骨。
双手呈奉,颤栗不安,手心似乎传来一丝炙热的体温,绪芳初冷汗涔涔,僵着脸等候一死,然而那只手,仅只是抽走了她奉上的帕子,食指于她掌心不过片息停留,毫无拖泥带水。
短短几息之间,绪芳初感觉自己险些死了又重活了一回,这口气重重地喘了出来,抬眸瞥见,新君拿了那条帕子正在揩拭儿子沾惹了羊奶水的嘴角。
“卞舟你以为如何。”
他语气冰冷,充满审视的味道。
绪芳初能说如何,她要说好,这位喜好做媒还喜好参加婚宴的陛下,该不会一道圣旨就赐了她和卞小将军的婚?
思及此她打了个颤,摇头如拨浪鼓:“臣女蒲柳之姿,当不得卞将军喜爱。”
新君“哦”了声,眉目未动:“然朕看,卞舟对你倒是情深义重。”
绪芳初哪敢染指他身旁的亲信,慌乱之中回话:“臣女无心,还望陛下明鉴!”
说完险些一个头磕到地上,之所以没磕,还是嫌弃地砖太硬,这青石硌得她膝盖不太舒服。
萧洛陵缓笑不言,将小殿下那红红的唇角擦拭干净之后,浸了奶渍的帕子被随手仍在一旁,仿佛新君嫌脏。
她正犹疑要不要拾回,身下仿佛有一股暗流激荡潮涌,她实是忍不住了,跑是罪过,御前失仪也是,两相权宜后她匆匆留下一句“臣女有要急”便起身窜过,奔向了月夜下幽光浮动的斑竹。
萧洛陵望着那逃窜而去的背影,短促地笑了声。
这时,怀里的小崽子突然道:“她好看。”
萧洛陵唇角抽了抽,笑意敛进了眼角,他低头凝视萧念暄:“你说什么?”
萧念暄只是实话实说:“阿耶老看她。”
“……”
萧念暄想了想,稚嫩的嗓音靠向萧洛陵的耳朵:“阿耶你不能这样,你是娘亲的。”
萧洛陵嗤了一声,大掌抬起,胡乱将孩儿颅顶的毛团揉乱,在小脸露出愤怒之色时,他乜斜过眼。
红灯璀璨,照着布满苔痕的砖缝里抹了羊奶的帕子。
他信手拈了那条脏帕,不动声色地揣进怀中。
小太子惊怔地看着这一幕,觉得阿耶应是没听进去自己的话,他蹭一下沿着萧洛陵的腿滑落下来,双脚稳稳当当地撑在地面,一本正经、义正词严地重复:“阿耶,你是娘亲的!”
萧洛陵瞥他:“我是你娘的?笑话。我当着你娘叫她一声,她敢答应我么?”
崽子永远喂不熟,永远只会胳膊肘往外拐。
从小到大喝的都是羊奶,但永远会记得那口喝不着的母奶。
萧洛陵将帕子藏好,抱起儿子往园外走,托着萧念暄的臀,唇角不由轻翘,终于低声安抚起狂躁不安的小崽子:“你别再闹,明天给你做肉圆羹,还有你爱的杏仁奶酥和栗子饼,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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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strong哥也在……
第9章
太极殿内,灯火未歇,璀璨的琉璃宫灯沿藻井的四角覆落浩浩银辉,紫檀朱漆绢纱山水大画座屏前,男人倚座而憩。
他的掌心捻着一条用旧了的帕子,帕子皱皱巴巴,夹杂了潮润湿漉的奶香气。
男人闭了眼眸,呼吸些微凌乱,心事沉重地靠在御座上。
回到大明宫中后闹觉的崽子依然没肯放过他爹,只要萧洛陵不指天誓日地说一句属于他娘亲,他就不肯放过自己乖乖去睡觉。
萧洛陵一向为爱子之情妥协,最后还是没甚尊严地成全了萧念暄,那崽子终于得以在临近子时的最后一刻,被抱进了望舒殿。
礼用一进殿就发现了,陛下正在歇憩,若换了旁人要传信,他绝不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搅了陛下的睡意,但因是卞舟将军,陛下南征时的心腹大将,有从龙之功的朝堂新贵,礼用还是冒险近前一试。
“陛下,卞舟将军求见。”
“不见。”
萧洛陵心烦,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礼用心思几转,道了声“遵旨”,待要去传达陛下的话,但新君转念又改变了主意,撑起沉重的眼皮,眺看殿外苍穹之下的漫漫夜色,语调发沉。
“他可有说,来干什么?”
礼用心里颤巍巍地打突,掂量着道:“卞将军好像说,陛下辜负了他。”
萧洛陵抬手揉向自己青筋跳动的眉心,“罢了,该来的总会来,让他进来。”
须臾之后,卞舟的皂靴踏在太极殿的过门石上,蟒纹衣摆在足跟落地后随之垂下,他脸上含了一丝郁懑之色,但藏在对上首龙威的敬畏之下,没有表露多少,进殿后照例行礼叩拜。
萧洛陵将帕子卷好掖入袖间,自御座上走下,眉目冁然:“卞舟啊,何故漏夜来此?”
卞舟实在已经左忍右忍,忍耐了多日了,但宫中始终不闻动静,陛下俨然是对上回所言没当一回事,他终于无法忍耐,这夜里夜有所梦,梦中四娘泪眼婆娑,凄凉哀婉地质问他是不是变了心,卞舟吓得惊坐而起,深更半夜再无睡意,想着那个让自己无睡意的人,斗胆夜见天子。
萧洛陵见他期期艾艾,似喉头哽塞,故作茫然:“吃哑药了?”
卞舟气得脸颊涌上一股热血,咬牙隐忍,终隐忍不住,扬声说道:“陛下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有么?”
“陛下可还言而有信?先前应许臣之事,臣于家中等候已久,但不知为何那事自簪花宴后杳无音信了?”
萧洛陵似才被点拨通了灯芯,了然道:“哦。”
卞舟追问:“陛下可还记得?”
萧洛陵负手走到一面铜座灯架前,语气不觉寒沉了几分:“最近太子颇喜闹觉,朕为着照拂他,常夙日不眠,精神不济,这记性看来也是大不如从前了。”
以往军中,陛下是如何宠爱幼子的,卞舟看在眼中,并不是全然无知,他虽无子,但也能体谅得陛下的拳拳爱子之心,只是眼下他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是无论如何望陛下不要回避的。
他趋前两步,朝着铜座鹤颈莲盘上擎着的灯火,对新君屈膝而跪,“陛下,臣也只此一桩心愿,请陛下成全。”
新君的背影岿然,逆向铜灯浩瀚恢弘的暖光,似渊渟岳峙,给人以极重的清峻威压之感。
往昔军中互相托付后背之时,虽也有上下之分,但却断然不会像如今这般,君臣之隔犹如天堑,卞舟喉底的声息哽了一息,才缓声禀明:“臣至如今,已断然无法想象,与四娘不成,四娘往后嫁与他人。”
梦里她那般梨花带雨,都让他难受。
萧洛陵声调冷静:“你忘了她吧。”
卞舟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最恐惧之事还是发生了。他想过,陛下先前应许得极为痛快,为何簪花宴后对此事便偃旗息鼓,不复提及,这中间所发生的,便是新君也在簪花宴上见到了四娘!
卞舟的双眸顿时溢出绯红,声音嘶哑:“陛下!你、你怎可如此!君无戏言的!”
萧洛陵负手转身,眼中有对爱臣的殷殷之情,他略伏低腰身,深冷的长目与卞舟殷红的黑眸对视。
“卞舟,朕惜才恤将,才不愿你落得那般境地。”
卞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激昂颤声道:“陛下!是臣先识得的四娘,你,你怎好如此,君子不夺人所爱,陛下你,你怎可如此,强取豪夺,对臣,横刀夺爱!臣虽不敢言,对陛下有尺寸之功,但多年追随陛下南征北战,杀仇寇,灭蛮夷,诛宵小,为陛下断过腿,为陛下中过刀,陛下你……”
萧洛陵颔首:“朕念着,朕正是念着,今日要与你说这样的话,实在也有些难以启齿,朕亦是心悦绪四娘,朕对她一见钟情,不能忘怀。”
卞舟宛如真服了一贴哑药,咽喉辣得灼热涩痛,错愕地仰目,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