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知是添了多少灯笼,老远看着就亮得夺目。
有几盏灯笼高高低低地挂在柿子树上,将枝头零星的柿子照得透亮,千钟经过其间,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才发觉灯笼上好像都写着些什么字。
挂得最低的那一盏伸手可及,千钟捧在手上,定睛一看就不禁“呀”地一声惊叹,再放眼望周遭看看,目光转回到那一路静静随着她的人身上时,已盈满了比灯火还要明灿的喜色。
满目的灯笼上写的全都是些吉祥话,用的正是她最熟悉的那个字迹。
“这些,都是您写的?”
见那人含笑点头,千钟忽地想起来。
晌午时,那小侍从庄和初那里回来,带了庄和初的话,敦促梅重九抓紧她的课业,梅重九左右闲来无事,就喊她去识字了。
她那时就觉有点古怪,好端端,怎么就忽然想起这事儿来了,可她也确实有几日未曾好好学过了,便也没有多想。
现在想来,什么敦促课业的话,就是这人为了将她绊在梅重九那院子里,好腾出空来布置这些。
“真好看!”千钟欣喜地摸着那被灯火映亮的字迹。
为了将那灯笼看个清楚,千钟凑得近近的,灯火无遮无挡地投在她身上,将她石榴红的袄子,领子袖口滚着的毛边,还有发间坠着珍珠的合欢绒花,一并拢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辉。
被酒意熏出薄红面颊上又被明亮的惊喜点缀,整个人灿灿地闪着柔光,把满园素雪寒枝都映出了春日般的盎然生机。
庄和初目不错珠地看着,极力克制着,才不使目光逾越半分礼数,就定定站在原地,柔声开口。
许是因为也喝了点酒,一向清润的话音里多了些缠绵的醇厚。
“除夕夜,家家燃灯照岁,以祈福运绵长。一向都是你对别人说吉祥话,新岁新气象,我将能收敛到的所有吉祥话都写在这些灯笼上,还好够多,能从梅先生那里,一直挂到你的住处去。”
庄和初略顿了顿,温然笑着,一字一声道:“千钟,这些都送给你,愿你在新岁里,一路光明璀璨,万事吉祥。”
片刻呆愣后,一面笑靥蓦地绽开,眼眶鼻尖儿随着微微一红,澄澈的眸子里水光闪动,灿如星辉。
“谢谢大人!大人您——”
话还没说完,喜极欲泣的人不知忽然想起什么,着急忙慌地往自己身上一顿翻找,到底伸手摸到发髻上,摸索着摘下那支合欢绒花,奔到庄和初面前,捉起他一只手,将那合欢绒花放进他掌心里。
“我身上没装着钱,这个就当是给您的赏钱了。”
“……赏我?”庄和初一愣,啼笑皆非。
那打赏他的人一本正经道,“年关里说吉祥话的人实在太多了,神仙根本顾不过来,就只有给了赏钱的才作数。”
竟还有这个道理?
庄和初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得的赏,一只小巧的合欢绒花,放在他修长的手中,愈显得玲珑可爱。
合欢,荣华,也是顶好的意头。
“这会儿到我了!”不等庄和初再细看,千钟一把拽起人就走。
庄和初任由她牵着,一路走到这园中一处边角地,到底停在一座足有半人高的雪堆前。
刚一停下脚,千钟捉着他的手,就将他手掌按了上去。
手背上压着千钟温热的小手,掌心下是寒凉透骨的冰雪,寒热交叠,庄和初微微一颤,却也没有挣开,只诧异问。
“这是做什么?”
千钟按着他的手,神秘兮兮道:“从前我爹还活着的时候,过年时,他总会带我攒个这样的雪堆。只要把手在雪堆上按一按,一年的晦气就全都留在雪堆里头,待雪一化,晦气就叫老天爷收走了。我攒了这一大堆,保管您这么一按,新一年里只有一身干干净净的好福气。”
庄和初心头一揪,眉目微垂,落在这堆洁净的莹白上。
晌午时,他用那识字的由头让人将她叫回梅重九处,就是因为她一直在这里铲雪,碍得他无法悄悄布置那些灯笼。
却没想到,她竟是在为他准备这样的事。
那个铁了心要她死的人,曾也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在那些极尽寒苦的日子里给她一些力所能及的温存与庇护,也正因如此,那人才将自己的身份遮掩得滴水不漏,一路高升至今。
那人自诩养育千钟的短短几个寒暑,又何尝不是千钟在护着他?
庄和初正出神着,忽觉掌间寒意一远。
千钟一将他的手从雪堆上捉起,便拢进自己掌心里,送到唇边呵了呵气,又反复揉了揉,边给他暖着边道。
“新一年里,我一定老老实实受您看管,不给您添一点儿麻烦。我愿大人年年富贵,岁岁平安,百邪不侵,长命百岁……不,长生不老!”
说罢,千钟才松开那只已经不凉的手,朝他笑嘻嘻地摊开掌心,俨然一副讨赏的架势。
那重由雪堆渗入掌心,又从掌心升至心底,再由心底漫上眉宇间的寒色,已尽数在千钟手中化去了。
“承你吉言。”庄和初不着痕迹地敛起那些不合时宜的心绪,温然一笑,探手入怀,取出件用手绢裹着的小物,徐徐打开,露出一支金簪。
式样极简单,但光华耀眼,看着就金贵。
千钟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您给我个铜钱,有个意思就算数啦。”
“这金簪,原是备来要交给梅先生的。女子十五及笄,及笄之后方能出嫁,原想着今日便请梅先生为你补上这件事,但看着,梅先生已想在我前面了。”
庄和初轻声说着,目光含着一片歉然笑意落定在她发间一处。
那处簪着一支白日里他未曾见的松柏纹白玉簪子,剔透温润的玉质均去了些松柏纹样的刚硬之感,簪在她发间,只觉遍目灵秀中生出一股蓬勃的力量。
叫庄和初这样看着,千钟不由得也伸手去摸了摸。
梅重九拿出这簪子时也是这样与她说的,说是以兄长的身份补给她的及笄之礼,他眼睛看不见,也是仔细摸索着比较了许多式样,才择定这一支。
与她簪上时,梅重九说,愿她如苍松翠柏,风霜雨雪皆不可催。
梅重九的心意,庄和初一望便能明白。
往世不可追,以今日时光来填补去日,再如何周全,也总有不及。
好在,来日可待。
“这支簪子还是要送给你。”庄和初执起金簪,却不交给千钟,上前些许抬起手来,轻轻也稳稳地簪进她发间。
正填上了她方才摘下那合欢绒花之后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位置。
一切看着都圆满了。
时近午夜,满城爆竹声起起伏伏,随风送来一团团喧腾热烈的烟火气,庄和初清润温存的声音化在其中,一并送至耳际,分外缱绻。
“旧年已过,万象更新,一切从头始。”
第83章
正月初一的天际略略一亮,便算是正经进了新岁。
昨日早早闭门的铺面尽皆装点一新,满城酒楼茶肆、行商走贩,各个使出浑身解数招徕新岁里头一位财神。
往来贺岁的行人都是守岁守了一夜的,却也看不出分毫倦怠,嘴上殷勤热络地说着拜年的话,满面精神地穿行在热气腾腾的喧嚷里。
蓬勃昂扬的喜气如火一般流淌在皇城每一条街巷间,每一道院墙里,每一丛枝丫上,将一片尚被冰封雪覆着的天地炙出了隐隐萌动的春意。
好似只这一夜光景,就能让这世间最颓唐疲累的人重寻得一个足以扛下整年劳苦的奔头。
各衙门虽还关着,但元日有大朝会,皇室宗亲、在京百官、番邦外使、各州进奏官,以及各路精挑细选来的士子,都要依礼入见贺岁,一折腾就是一天。
今年又邀了南绥、西凉两国来,折腾上更加折腾。
庄和初入朝十年,满打满算也就去过三回,今年明明白白重伤在身,人尽皆知,更不必去受这道更上一层楼的折腾了。
但是既披着翰林学士这层皮,有些必要的礼数就不能不讲。
过午,姜浓便将一叠子拜帖送到了梅宅。
“这些是各府送来的贺岁拜帖,请大人过目。”姜浓把那厚厚一叠搁到庄和初身旁几案上触手可及的位置,又低低道,“还是没人与我联络。”
送拜帖贺岁是皇城里官宦人家的习惯,只是个礼数上的来往,也不必亲自上门,派人各处送一送,意到即可。
这种时候往来人多,什么人上门都不惹眼,按说,这就是裕王差人来联络姜浓的最好时机。
送拜帖这种事,既要送,就是赶早不赶晚的事,是以这会儿虽日头还高,但该来的,能来的,到这个时辰就都已来过了。
裕王的人还没有找上姜浓,那便是说,不会凑这个现成的时机了。
“无妨,不急。”庄和初在那叠帖子里信手翻了翻,不急不忙道,“裕王一向疑心深重。你从前是由金百成联络的,又与谢宗云一同告了金百成的状,金百成出事,裕王对你多观望一阵,也在情理之中。”
姜浓颔首称是,“大人放心,我定慎重处置。”
贺岁的帖子,内容大差不离,庄和初信手翻过两份便都搁下了,转手拢回手炉,略一打量这新岁伊始便勤劳差事的人。
姜浓面貌生得柔婉,又在宫里磨练过,乍看之下,言行举止无一处不是端庄恭顺,似是个很好欺负的纤弱女子。
但稍有来往便能知道,柔婉只是长相,端庄恭顺只是礼数,内里处变不惊的稳重、巨细靡遗的周全、宽严相济的仁惠,才是她真正的性情。
便是揭出她多年来在裕王和两朝探事司间身不由己的艰难周旋,也并不觉得她先前表露的性情中有什么虚假,只觉在那之上,又浮现出一抹从前不曾觉察的刚毅果敢。
原以为,至此便是将这人看到底了,可直到昨日,庄和初才发现,这人身上还有些他未曾看破的东西。
“还有件事,”庄和初摩挲着掌心温热的手炉,淡声问,“我见梅先生身边多了只小猫,一只金瞳雪狮子,是你送给他的?”
姜浓微一怔,许是被一语道破心思,那副柔婉的眉目垂低些许,踯躅片刻,到底还是坦荡地答了声“是”。
“为何送他这个?”
姜浓垂着眉眼,还是坦荡道:“梅先生是在说书台上习惯了热闹的人,忽一冷清下来,难免会空落落的。他又不喜与人来往,在庄府时,他就一直在房中枯坐着。我便寻了只小猫,想让他有个伴,也有个牵挂。”
“送来之前,可是拿梅先生换下的衣衫做窝,养了一阵?”
姜浓讶然一抬眸,转瞬自嘲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那猫儿还小,迷迷糊糊就将窝里的气息视作了寻找最安全所在的线索。她那日来报庄和初的伤情和千钟暂留在庄府的事,怕梅重九独自在此心乱,就把小猫带了来,悄悄放到梅重九屋外廊下。
小猫自然循着梅重九的气息钻进屋去,黏着他就不放了。
一只不知打哪儿钻来的小猫,身上还干干净净的,莫名其妙就独独黏着梅重九一个人,昨夜吃饭时,庄和初旁敲侧击地问出这小猫出现前来过的人,就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因如此,才有古怪,“送只小猫而已,何必费这般周折?”
姜浓眉目又低了几分,和婉的话音微微滞涩,坦荡仍是坦荡,“我旧时于梅先生有所亏欠,理应竭尽所能偿还。但在梅先生那里,姜浓只是庄府管家,没有理由做这些多余的事。”
她与梅重九有旧的事,姜浓曾轻描淡写地说过一次,那时她说亏欠,庄和初便只往恩义处想了,但眼下看来,远非如此。
如此小心翼翼又细致入微的用心,怎会是恩义?
庄和初思量间,又听那低垂着眉目的人有些惴惴地轻声问,“梅先生……喜欢吗?”
梅重九喜欢与否,难用言辞展述,但足可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