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莞尔笑笑,只道:“这会儿县主在梅先生那里听书,你既来了,也去向县主问个安吧。”
姜浓神色一顿,到底还是轻摇头道:“还是不打搅县主的兴致了。”
说罢,姜浓又神色如常地禀报了几句庄府里年节送礼的安排,便要告退,却又被庄和初唤住了。
“另有件事,府里要着手做些准备——”
庄和初话才交代了一个头,远远便听一串急奔声进了春和斋的院子,脚步沉重且无章法,尤还听得出些不算高深的功夫底子。
该是门房的人。
这么着急忙慌地朝他这里奔,八成是来了什么不速之客。
且是来找他的。
庄和初不待人跑近,便起身开门迎了出去。
那门房一见庄和初出来,也顾不得什么礼数,隔着十几步远就急报,“裕王府的谢统领闯门进来,说要为谢老太医的事讨说法,人已经——”
“爷已经在这儿了!”
门房话还没报完,人也还离着门廊下的庄和初足有五步远,忽见一道闪着点点金辉的黑影陡然从天而降,正落到他面前。
门房惊得一顿,踉跄了一下便顿然脚步一转,闪身横护到庄和初身前,“此为县主私宅,谢统领不可放肆!”
“没你的事儿,”谢宗云不耐烦地挥挥手,“滚。”
门房正要再叱,庄和初已淡然轻笑着,温声和气道:“外面天寒,谢统领进屋来说话吧。”
“就在这儿说!”谢宗云本就响亮的嗓门蓦地一拔,高得震天响,“大过年的日子,老头儿在你这儿摔了个半死不活,到现在都没醒,遣俩人去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想打发了?庄大人还是个读圣贤书的,哪卷书里也没这道理吧!”
姜浓伴着庄和初一同出来,听见这人提及昨日去谢府处置的事,便道:“谢统领息怒。昨日事出仓促,若有不周之处,望谢统领海涵。谢老大人之事,庄府定全力补偿。”
谢宗云哼出一声冷笑,“全力补偿?行啊,只要庄大人站这儿不动,让我使全力打一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怎么样?”
几句吵嚷间,从门房处一路追来的家丁们总算赶到,远远就听见谢宗云这一句,片刻不敢耽搁,“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谢统领,”眼见一片剑拔弩张,庄和初还是笑得和气,“庄某一介无用书生,死不足惜,倒是不惧以命相赔,但新岁伊始便让谢统领双手染血,不吉利。”
谢宗云冷然呵了一声,许是真介意这份吉利,一时竟也未做回驳。
庄和初又和气道:“这里终究是县主的宅邸,庄某也是在此做客的,还望谢统领给庄某留几分薄面,进来详谈吧。”
谢宗云一声闷哼,“那我倒要听听,庄大人有什么话说。”
“谢统领请。”
挥退一应家丁,庄和初只唤了姜浓一人随他们进来,房门重新一合,那刚刚还在外面耀武扬威的人直奔坐榻而去,抱起手炉就往上一歪。
“嘶……这大冷天的,庄大人有话直说吧,找我干什么?”
庄和初拎过煮在炉上的参茶,亲自给谢宗云斟上,慢条斯理问道:“谢统领何出此言?”
“您就甭试炼我了,昨日姜管家专程跑到宫门口截下我,当着那一大堆的人告诉我老头儿这事,不就是想抛给我个来见您的理由吗?刚才那出儿可不是冲您的啊,既然顶着这由头来了,不做足了戏,裕王那里我可没法交代。”
有了热茶,谢宗云就抛了手炉,捧过茶小嘬一口,忽又想起什么,未等庄和初说话,忙又道。
“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金百成这事儿上,姜管家也算助了谢某一臂之力,谢某铭感五内,这新一年,无论姜管家想走哪条道,谢某睁一眼闭一眼。但是庄大人,咱俩是各取所需,现在两不相干了。您要再想使唤我,可不是白白使唤的了。”
庄和初和气地笑着,往谢宗云身上淡淡一扫。
一向不修边幅的人如今担了裕王府侍卫统领的差事,也一丝不苟地穿上了那金纹缁衣,一贯悬在腰间的旧酒囊也换成了佩刀,逼人的贵气之外,还罩着一重与他通身气质格格不入的庄重。
“自然,还未恭喜谢统领得偿所愿。”庄和初转手也将自己的杯子斟满,又将茶壶搁回炉上,参茶温厚的气息萦绕在二人间,气氛安闲得好像谢宗云只是来拜年似的。
庄和初也闲话家常似地问了一声,“谢老当真还没有醒吗?”
“没有。”谢宗云也答得漫不经心,“一把老骨头,摔成那样了,还没死,也是命硬。”
庄和初有板有眼地宽慰,“谢统领不必太担心……啊,不必太高兴,依我看着,以谢老的伤情,待个三五日,还是会醒的。”
谢宗云似是半句也不愿在这话题上多待,只闷哼一声,就拐回正题上,“庄大人说吧,找我干什么?”
“有两件不大不小的功绩,赠予谢统领,全做新岁贺礼了。”
隔着两杯热茶袅袅直上的水雾,庄和初都能清楚地看见谢宗云眸光一亮。
这话要是旁人说,谢宗云最多能信三分,可这话从庄和初嘴里说出来,有这套沉甸甸的裕王府侍卫统领公服作保,那便只有十分诱人了。
“您且说来听听。”谢宗云故作静定问。
“第一件,我为金百成挡箭一事,裕王定会着人来探我虚实,与其让别人来扰清静,庄某倒宁愿是谢统领摘下这一功。”
谢宗云略想了想,未置可否,只问:“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庄和初朝安静立侍一旁的姜浓望了望,“方才我也正要与姜管家说,谢统领来得正是时候,我便一同说了。”
谢宗云纳闷地朝姜浓看去,正也对上姜浓满心莫名其妙投向他的目光。
既是对姜浓的吩咐,也是赠他的功绩,这能是什么事?
“请谢统领婉转透给裕王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庄和初轻一笑,“庄某要成亲了。”
*
冬日天黑得早,折腾完大朝会的事,萧明宣从宫里回来,天已黑透了。
“怎么样,叫你借着家事的由头去摸摸庄和初的伤情,见着人了吗?”萧明宣在门前一下马,便问向那早早出来迎他的人。
谢宗云低头应了一声。
日间在梅宅,庄和初开口说那第一件赠他的功绩时,谢宗云一时没应声,便是因为裕王原就是让他冲这事去的。
谢宗云一面迎人进府,一面照着这半日里反复润色好的说辞禀道:“人是已经能起身了。不过,卑职借闹事摸上了他的脉,伤得确实不轻,深入肺腑,又在冬日里,极容易叫寒邪侵染,估摸着,也就是捡回个十年阳寿吧。”
萧明宣打马回来,叫冷风扑了一路,面色寒得骇人,便是叫满院通明的灯火映着,冷哼一声,也足以让谢宗云心头颤了一颤。
“算他命大。”
“是是……那等胆敢把手伸到王爷身边的奸诈小人,您慈悲为怀不杀他,天理也不能容他!”
谢宗云嘴上殷勤着,将人一路迎到已备好了热茶的二进厅里,待一众拥簇而来伺候的人退下大半,才迟疑着一转话音,“不过……卑职还发现一件事。”
萧明宣落座捧了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
“卑职在梅宅无意间发现一张礼单,匆匆一瞥,见着是庄和初的字迹,上面列着有,酒、羊、米、丝绢、雁——”
“雁?”萧明宣刚捧到唇边的茶杯蓦地一顿。
“是。”
正当年关,往来送礼不算什么稀罕,但没有谁家会在年礼中放上这一项。
以庄和初与梅宅的关系,送上一份含有雁的礼单,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萧明宣刚暖过几分的面色蓦地又一凝。
“庄和初这是去提亲了?”
“王爷真是明察秋毫!卑职是出了梅宅才琢磨过味儿来,又打听了一下庄府的动静,庄府里还真是在忙着筹备办婚仪的事呢。”
萧明宣紧起眉头,“庄府这婚事是宫里赐下的,要办也必得经过宫里。我这才从宫里回来,宫里什么动静都还没有,他们自个儿折腾的什么劲?”
“这……”这话庄和初也没说个清楚,谢宗云便连着裕王派给他的差事一并猜道,“保不齐,是叫庄和初受伤吓的,急着给他冲喜呢?”
“……”
离谱,可又有那么点儿恰好让人骂不出什么的合理。
萧明宣抬眸瞪他一眼,到底摁下心头那股邪火,沉声道:“你且差人再去仔细探探——”
一句吩咐还没下完,前面忽过来人报。
“王爷,梅县主前来求见。”
萧明宣好一怔愣,一句哪个梅县主已到了嘴边,才忽地想起来。
就是那年关里被庄和初送了雁的人。
“就她一个人吗?”
“是。”
萧明宣一时无话,默然思量间,眉宇处阴云寒气几经盘桓,盘得谢宗云已在心里寻摸着那候在大门外的人该埋哪儿合适了,才听那阴沉沉的话音响起。
“好生把人请过来吧。”
第84章
这些日子来,千钟见识过的宅子也算不少了,除了梅宅和庄府,她还进过大皇子府,也进过皇宫。
要照裕王的权势来说,裕王府的气派,该在大皇子府与皇宫之间,规矩上该也在这二者之间。
立候在裕王府大门前时,千钟暗暗打量着那敞阔的门庭和森严的守卫,还觉得这估量没错,直到里头来人传话请她进去,千钟才觉出不对。
气派是没错,但规矩不对,
那回去大皇子府时,一进门便要从头到脚搜个清楚,后来进宫,更是一丝一缕都搜得仔细。
原想着裕王府定也少不得过这一道,千钟一迈进门槛就等着,可那前来请她的王府侍女却停也没停脚,就这么将她一路请了进去。
这样的门户,进门进得容易,绝不是什么好事。
就和街上叫花子们的地盘一样,最犯不得的,还不是那些把地盘守得严严实实,一见外处叫花子踏进一步就撵着打的。
那些,说到底,只是为护紧自己的一口饭罢了。
最犯不得的一种地盘,进去反而容易,可一旦进去,就轻易别想出来。
这种地盘是吃人的,外处的叫花子只要踏进去,就是把命搁下了,要是不肯为丐头在那些鸡鸣狗盗的事上出力,立马会被打成残废,叫地盘上别的叫花子领着出去,当个讨钱的“招财树”。
千钟曾有一回错踏进这种地盘里,好在及时醒觉,调头就跑,才险险保住这条命。
这会儿走在裕王府里,千钟就隐隐有些与那时一样的感觉。
可这一回,不能调头就跑了。
二进厅的大门开敞着,萧明宣端坐其中,远远就见那道细小的身影随在侍女身后朝这边过来。
满庭灯火照不透浓沉夜色,那小小一道细影压在黑沉沉的天幕之下,似是格外发憷,步子走得怯怯的,一步几顾,活像只一头扎进狼窝后悔不及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