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循着这橘子猜了猜,道:“为着裕王的事害怕,睡不着吗?与你说那些,只是望你有个防备。婚仪前后,不免要和裕王照面,心里有个底就好,旁的都不必担心。”
“不是为这个……”这一杆子实在把话支得太远了些,千钟站在床前,又一踌躇,到底心一横,还是直话直说了。
“是您又骗我来着,叫我发现了。”
大半夜跑来,是兴师问罪的?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何时骗你了?”
“您在宅门前,不是等我。”
眼见那副眉目间神色一动,分明是会意了些什么,可那人只挪了挪身,以一副难支病体的姿态在床头倚靠下来,颇有些无辜地看着她,眼底却明晃晃含着笑。
“一见着你,就与你一道进门了,怎么不是等你?”
“我去时,您没嘱咐我路上小心,回来时,您也一句没问路上如何。我猜是因为您一路都在暗里跟着。您要一路盯着我,最多就只能比我快一步,我一进门就可能撞见您,您还要编瞎话解释。索性,您就在半路上随手折了一枝梅花,假装一直等在门口。”
生怕说出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千钟有意把话放慢了些,便是如此,也是待到听她把话全说完,那人才缓缓道了声“不是”。
千钟等的就是他这一句。
她有意先说出这些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的线索,就要引他以为她手里也没什么真凭实据,等他放心大胆出言狡辩时,再一锤定音,绝他再做挣扎的念想。
已满怀信心等他入瓮了,却听那人辩驳道:“不是随手折的,是认真挑了一枝很好看的。”
千钟好生一愣,才转过弯儿来。
这人在逗她。
可这句逗她的话也足够为证了,千钟也不从态度上予以讨伐,忙道:“您这是承认您一路跟着我了。”
“对不起。”那人毫不挣扎地认下,又道,“下次,我再藏好些。”
他还当真打算着有下次?
千钟跑这一趟,就是为这个“下次”来的。
“我来就是想跟您说,我从前是骗过您要偷跑,可我这回真不会跑了。您要看管着我,您怎么看管都行,您就是把我拴身上都行。”
千钟看着眼前这不知是真虚弱不堪,还是故意拿出这副样子逗她的人,话音微微一哽,平添一抹让人心疼的委屈。
“您昏迷不醒的时候郎中就嘱咐过,您伤在肺腑上,一定不能受寒。这么冷的天,您来回跑这一趟,就算这会儿受得住,等您上了年纪,也要受罪的。”
似是瞧破了这抹哽咽里故意为之的成分,那人倚在床头轻一笑,油盐不进地道:“我不会老的。你新岁祝我长生不老,我也给了赏钱,定能成真。”
说话间,那人目光略略一抬,落到她发间那支金簪上。
这样跟他逗来逗去,哪还有个头?
千钟逮住他这道目光,面孔一板,“您要仗着它撑腰,就这样作践自己,那还给您算了。”
话一撂下,千钟作势抬手就要拔簪子。
“别——”一见她真往那簪子上伸手,庄和初忙要起身去拦,却不想起得急了,一阵目眩,险些跌下去。
千钟原就只想吓他说句老实话,却不想真把人吓着了,哪还顾得什么簪子的事,忙一步上前,将人好生扶住了。
甫一贴近,千钟又是一惊。
隔二人的衣衫都能清晰觉出一重不同寻常的热意。
他这病恹恹的样子恐怕不是装的。
惊讶间,千钟急忙伸手去探他额头,手才伸过去,那人已略略低头,求之不得似地将一片滚烫的额头送到她掌心下。
“可否开恩垂怜,再容我申辩一回?”
便是没有方才差点把人吓坏的余悸,叫这让人心惊的热意炙着,又被他温声软语地求着,千钟也实在说不出别的。
“那您说吧。”唯恐这人又心急伤身,千钟又道,“您慢慢说,别急。”
见人不再去拔那簪子,还好言好语来哄他,庄和初才隐约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棋差一着,冷不防叫人将了军。
后知后觉,败得狼狈,却莫名窃喜。
庄和初抬手将那差点被她拔下的簪子扶了扶,再不敢胡乱绕弯子,“今夜跟着你,不是怕你跑,是怕有个万一。”
谢恂一时半晌醒不来,这两日倒还不必为这事时时守着她,可今夜她独自去的地方是裕王府。
就是学泅泳,也得循序渐进,松了手,不等于一双眼睛也能离开。
知道她心思细密,也许会发现些端倪,原以为折枝梅花迎她,便会分散她的注意,却没想到,竟还画蛇添足了。
一时竟不知该欣喜还是该担忧。
“而且……”庄和初喜忧掺半地看着身旁紧紧挽扶着他的人,“从前也有过被我守着的人,说,时时对着我,难受得就像坐牢一样,你不觉得吗?”
第87章
坐牢?
千钟陡然想起来,昨日刚说定成亲那会儿,庄和初就说过,成亲是为着让他时时守着她,而不是她时时守着他。
这里头有什么分别,她现在才算明白。
适才一急,顾不了旁的许多,只想万不能再让他摔了,是以这一扶上来,与他挨得要多近有多近,这会儿稍一抬头,就一下子望进他眼睛里。
许是被微微摇荡的烛影映的,人分明一身沉静,这双与她定定相对的眸子里却是微芒浮跃,波澜不宁。
像将将开春时,尚被寒气封凝的天地间最早冒出的那一丝生机。
势不可挡又小心翼翼。
只这一点,就比衬得屋中那几副为春和斋之名应景的春景图黯淡板滞,索然无趣。
时时对着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像坐牢呢?
千钟笃定下判,“那人说这话,肯定是没坐过牢。”
“你也不曾坐过。”庄和初失笑。
“我是没坐过,可想也知道,坐牢真要是这么好的事,那不是人人都要盼着坐牢了?世道得乱成什么样呀!”千钟有理有据说着,见那人笑意一深,又道,“而且,您说了,您看管我这事儿,不会太久——”
话没说完,千钟就觉着不对。
不是话不对,是庄和初不对。
觉察庄和初神色忽一变,再顿然刹住话音,也来不及了,好像一阵倒春寒横扫而过,那一丝明亮的生机陡然一灭,笑意也如夕阳收敛余晖般无可挽回地层层淡去。
只余下轻纱薄雾般的一抹时,那唇角才微微一提,将之留住了。
“嗯。”庄和初强留着那一抹淡淡的笑,轻轻道,“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
这话不是他亲口说的吗?她记得准准的,不会有错。
看这人神情有变,可也不像是动气的样子,千钟只当是他身上病痛作祟,顿了一顿,还是把话接着说完。
“您说了不会看管我太久,等这阵子过去,这种好事,也轮不着我了,我可不想白白浪费。往后,要再有人不想对着您,您也别叫他糟蹋了,就把他那份赏给我吧。”
庄和初怔然一愣,忽又笑出来,笑意不及眼底,只像团雾气似地浮荡着,仿佛掩着些什么,轻轻道:“别人不要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那可说不准。”千钟一双眼睛月牙儿似地弯着,“我打小在街上讨饭,就是仰仗别人不要的东西活命的。再说了,我也是我爹娘不要的东西,您还说我最贵重呢,是不是?”
分明是笑意舒朗的话,入耳却如一记沉雷,击得庄和初心口一阵闷痛。
“是我不对。”庄和初歉然轻覆上那只还挽在他臂间的手。
一听人松口,千钟忙道:“那您就是应了我了?”
“嗯,都应你。”
庄和初话音一落,千钟便说去为他唤人重新煎药。
人从他这里走了好一会儿,那泼洒一地的药汤被屋里热气蒸着,浓重的苦意几乎要将屋顶冲开了,庄和初烧得有些发昏的脑子才猛醒过来。
他刚才糊里糊涂地应了什么?
什么叫……她不浪费,他别让别人糟蹋了?
难怪人跑得那么快。
庄和初看着那人留在床边的三个橘子,轻轻摸过臂间衣衫上被那人攥出的浅浅褶皱,好似屋中浓重的苦意都淡了一淡,不禁有些好笑。
常年装病掩人耳目,竟到今日才真切觉得,生病也能是件很好的事。
春和斋今夜为什么不让去人,来这一趟,千钟也越发印证心里的猜想,出来便只是唤了人重新煎药送去,自己没再折返。
折腾大半宿,又等到送药去春和斋的人办完差事来向她回了话,确定庄和初一切都好,千钟才算踏实睡下,以至于次日一早宫里来人时,千钟还没醒。
“昨夜是我伤情反复,辛苦县主彻夜看顾,临近天亮才睡下。耽搁瞿姑姑的差事,皆是庄某之过,还望姑姑宽谅。”
庄和初这话说罢,又掩着心口处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看得那皇后宫中差来送嫁衣的年长女使一阵惊心,忙说无妨。
“庄大人切莫忧心,既是喜事,早一刻是早生欢喜,晚一刻是晚来福长,都是大喜。”
上一回,就是这位瞿姑姑亲自带人来送的嫁衣,只是那会儿千钟借着祭拜的名头哄过银柳,换上叫花子那身衣裳出门去了,瞿姑姑左右等不来人,却等来了庄和初在街上出事的消息,还听说有副棺材已经进了庄府。
两道消息一并往宫中一递,皇后便做主,先将那已有些不合时宜的嫁衣原样拿回了宫。
这回仓促定下新日子,送的还是这一套嫁衣。
随行来的宫人们一一小心地捧着那些箱奁,瞿姑姑说话间往上一扫,不由得想起庄府这桩亲事里的波折,又劝慰道。
“算上十年前那一回,宫里这是第三回 给梅县主送嫁衣了。庄大人宽心,好事多磨,凡事再难,到了第三回,总是能成的。”
“承姑姑吉言。”
与瞿姑姑一道来的万喜在旁听了一阵,适时插话,“县主甫一起身,难免畏寒,要是急赶着过来,受了风寒,耽误明日婚仪可不好。我瞧着,这梅宅里也没什么外人,瞿姑姑不妨就免些虚礼,别叫县主来这前厅走一趟了。”
瞿姑姑也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万喜一张嘴,她就明白,照应那位县主只是场面上的话,撵她回避才是真。
送嫁衣这事儿上,原就没有万喜的活儿,他跟着一路来,自是皇上那里另有差遣。
瞿姑姑心领神会,便道:“还是万公公思量周全。劳庄大人差人引路,奴婢这便去见县主吧。”
“多谢万公公与瞿姑姑关照。”
待瞿姑姑与一众宫人都离了这厅堂,庄和初也会意地遣走了在此听差的一应仆婢,只留自己与万喜相对。
万喜捧着热茶,还一味只说寒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