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庄府那头要备办的事,已有人去嘱咐姜管家了,奴婢来这一趟,只为当面给您道个喜。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真不假,瞧您这气色,哪像是刚受了那么重的伤呢!”
御前的人专程出宫一趟,还要支开皇后那里的人,自不会只为这点事。
万喜话里已然透出了音,庄和初还是顺着话道:“庄某能有今日之喜,全是托万公公的福。若非您代为置办的那副喜棺到得及时,以庄某病躯残命,受此重创,岂有转危为安、因祸得福的好事?”
一句话说到心坎上,万喜几乎笑没了眼,“您是柳暗花明,苦尽甘来了!”
寒暄话罢,万喜顺着话头,不着痕迹地把话一拐,“您受伤这事,京兆府已经查清上报了。说是您不常在街面走动,太眼生,裕王府的人办差时没认准,出手误伤了您。裕王今日一早也到皇上那儿说了,说是为着好好补偿您,也定亲自操持好您这婚事。”
这才是万喜这趟出宫最紧要的一道差事。
庄和初颔首低咳两声,宽和道:“既是一场误会,也望万公公回禀皇上,年关里万事以和为贵,何况还有外使在朝,最是小事化了为宜。此事庄某亦有错在先,扰了裕王府公干,若裕王肯垂恩宽谅,庄某不胜感激。”
虽早知这人的性情,必不会在这种事上叫人为难,可不管怎么说,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再好性子的人,也难说就肯如此咽了这口气。
可这人竟比他来时料想中咽得还痛快百倍。
万喜既暗自替这人委屈,心头也猛一松快,“诶呀!庄大人如此胸襟,真不愧是饱受圣贤教诲的呀!”
万喜又诚心实意地恭维了几句,才接着道:“不过,还有件憾事,是没法子的。之前说了请南绥、西凉两国外使也到您府上观礼,如今这一挪日子,就不能成行了。但这两方外使也说,早先已备下的贺礼,还是会差人送到婚仪上,您也得做个准备。”
婚仪的贺礼,原没有立时还礼的一说,但这两国外使的身份终究不同。
庄和初会意地应了一声,“劳万公公代为回禀,庄府定用心筹备,必不损我朝天威,亦结两国盟好。”
一应里里外外的话都交代罢,万喜又道了声贺,起身便要走。
“多劳万公公年关里辛苦一趟。您在御前差事紧要,庄某不敢以一府小事相邀,这些只当请万公公喝杯喜酒,聊表谢忱。”
庄和初摸出叠银票,大大方方地递到万喜手上,话音又略略一低。
“除夕那日,谢老太医来为我诊脉,不慎摔了一跤,若因此误了宫中哪处差遣,责问下来,还望万公公垂悯,代我分说一二。”
银票甫一递上来时,万喜还觉得这叠多得有些烫手,听得后面这一截,才踏踏实实攥住了。
谢恂这事儿,不大不小,正能让他拿得心安理得。
“庄大人放宽心,宫里已差人去问过了,说是脉象没什么大碍,就是一直不醒。这人上一了岁数啊,是不禁摔。不过谢府也说您处置周到,没挑理儿。”
万喜不痛不痒地铺陈几句,才压低声,缓缓抖出句值钱的。
“就是昨日谢宗云来找您闹那一回,也传到皇上面前去了。他如今正是裕王面前最得脸的人,若裕王硬要插手,皇上怕也为难。”
“还望万公公赐教,此事如何处置为宜?”
万喜又低了低声,掏出最金贵的一句,“要是您身子好些了,能亲自上谢府去探望一回,全了场面上的事,皇上那也就好说了。”
这笔钱买的就是万喜这句话。
“多谢万公公提点。”
*
过年这两日,庄和初虽不在府里,但里里外外还是做了新岁的装点,这一来旨定下明日的婚仪,处处又忙着改换婚仪所需的一应布置。
也有一处门扉紧闭,分外清静。
自除夕从梅宅回到庄府,三绿就待在房中一步不出。
沸油灌喉,锐物刺耳,姜浓于医理上不甚精通,但早年在宫中见多了磋磨人的手段,一看就知,这不是在差事上受的伤。
致人重残却又留人性命,这是惩戒。
银柳带他来时,虽没多说什么,但凭多年了解,姜浓也能断定,如此残忍的惩戒必不是庄和初给他的。
能越过庄和初如此惩戒他近身的人,司中只有一位。
断出这一层,姜浓便未在往深处猜度,只安排了一向就是与他同住的三青在这里昼夜看顾。
又在他们居所外处布了一重暗哨,时时监视。
倒不是防着三绿做出什么为害庄府的事,只是身受酷刑之人伤痛并不尽在体肤之间,还有随着伤痛一并深深烙入骨血中的恐惧,会与那无法愈合的残损牢牢纠缠在一起,折磨一生,直至身死魂消。
被这一眼看不到头的恐惧折磨着,起轻生之念,再寻常不过。
这才是这种惩戒最残忍之处。
但连日盯下,三绿也只有才一回来时带着浑身惧意,姜浓宽抚过,又安排三青来照护后,人便也平静下来。
平静地吃饭睡觉,平静地用药,只是一步不肯出门。
是以庄和初也是到这里来见他的。
姜浓已先来知会过,庄和初进门时,房中只三绿一人,就站在一张摆好了纸笔的桌案前,一见庄和初来,便拿着一张写好字的纸迎上前,惴惴递上。
庄和初接过来看,上面是少年人一贯有些毛躁的字体,这一回一笔一划间却格外认真端正。
——一直待在这里,只见了三青和姜姑姑。听凭大人处置。
这是在让他放心,未再与谢恂的人联络。
自听了姜浓说他回府之后便不再出房门,庄和初就明白他是在做什么,轻轻点头,收下他这份小心翼翼的用心,看着面色如常的少年人,温声轻问。
“还痛吗?”
三绿只见他唇齿微动,面带关切,依稀猜着是问候他的话,却拿不准究竟是什么,一迟疑间,又见庄和初抬手在耳与喉处指了指,才忙摇摇头,返身回到桌案前坐下。
庄和初也跟了过来,看他捉笔写字。
——司公医术高明,无碍性命。
庄和初的目光在三绿视线之外寒了一寒。
只看这一句话也可想而知,谢恂在动手之前,留给他最后关于声音的记忆都是些什么。
任何能唤起这些记忆的人事物,对他而言,都是不亚于当日的酷刑。
桌案上面对面备了两副纸笔,一看就是给问话预备的,庄和初却将两副纸笔往一处凑了凑,搬过一样备在对面的椅子,与三绿挨着坐下来,才提笔写字。
——日落前送你出城。
二人挨得近,庄和初写一字他便能看见一字,没等全写完,三绿已满目无措地朝他望来。
庄和初左手轻拥过他遽然绷紧的肩头,又让他看着,在其后一字字添上。
——不是惩罚。奉命办事,无错。养好身体再回来。
三绿连连摇头,急捉过自己的笔,颤着手写得飞快。
——不走。服侍大人。
庄和初笑笑,又在他肩头轻抚了抚,才接着写。
——送你去蜀州品云观,我长大的地方。尘外清修地,最宜养心,道门医术玄妙,许有良策,让你恢复康健。
写罢抬头,见那少年人定定盯着纸页,似是被这字里行间透出的一线希望动摇了,庄和初趁热打铁,又写上一句。
——饭菜也很好吃。
三绿看得一愣,噗嗤笑出来。
庄和初也笑笑,徐徐再写。
——且去看看,若不喜欢,接你回来。
三绿目光在字迹与写字的人之间徘徊良久,庄和初也不催促,只轻拥着那片已渐渐放松下来的肩头,耐心等他抉择。
好一阵子,才见三绿点点头,重捉起笔,慎重地写下去。
——司公与大人不同路。大人小心。
庄和初目光微微一顿,轻轻点头,“好”。
三绿执着笔又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写。
——大人是真的成亲吗?
庄和初一怔,眉目轻弯,笑着点头。三绿在他身边多年,看得出这一笑里如假包换的欢喜,抿唇笑着,笔锋轻快地在纸面上划过。
——真好,大人要有家了。
庄和初目光落在那个“家”字上,停驻须臾,柔了一柔,贴在三绿渐又毛躁起来的字旁缓缓写。
——养好身体,接你回家。
回家。
有家的人,才谈得上一个回家。
三绿怔然看了片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像唯恐这行字只是自己臆想出的一片虚像,试探着在上面轻摸了一下。
手落上去,字还在,只是忽地被涌上眼前的一团水光模糊了。
夺眶涌出的泪水还没滚落,已被拥进了一片温厚的胸怀。
庄和初把人拥进怀里,轻轻拍抚,听着埋在他怀中的啜泣渐渐变成大哭。
被沸油灼毁的喉咙,便是放声大哭,也只能哭出些如山野恶兽一般低哑怪异的声响,三绿听不见,竟也成了一桩幸事。
“好好活着。”庄和初低低道,“这笔账,我去讨。”
第88章
瞿姑姑带宫人送下嫁衣,试穿无误,又说下几句皇后的叮嘱,再将明日迎亲的一应礼数细细讲过,千钟将之好好送出梅宅时,已是日近晌午了。
还没顾上去与梅重九回个话,又来了个更金贵的。
萧廷俊。
原都要忘了,庄和初是借着什么由头连哄带骗地跟她带来的梅宅,这会儿一见萧廷俊,那些远抛去九霄云外的记忆一下子全飞回了眼前。
略一掐算也知道,庄和初该还没功夫与这人把那天大的误会说明白。
千钟一听见“大皇子”这仨字都不由得头皮发麻,手脚发僵。
可梅宅到底是赐给梅知雪的宅邸,大皇子亲临,就算庄和初在,她顶着梅宅之主的名头,也得出来一迎。
更何况,庄和初不在。
“大人他有事回庄府去了,不知道今日还回不回来。在这儿等,怕误了您的要紧事,您还是去寻他吧。”
千钟道过几句反复斟酌好的拜年话,就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逐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