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宣凝眉起身,缓步踱到窗前。
窗被风雪吹了一日,推起来似也更沉重了些,“吱嘎”一声,像是钝刀磨在骨头上,听着就让人浑身一寒。
雪后寒夜的冷风扑面而来,把萧明宣寒意深重的脸色扑得更沉了几分,几乎融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良久,才听萧明宣寒声开口。
“庄和初还在宫里吗?”
“呃……”谢宗云也随着他转到窗前,立在簌簌而过的凉风里,直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皇上一直把他晾在殿外跪着,本来这事儿只要您不给他求情,皇上肯定——”
“所以,是谁去给他说情了?”
“听说是……皇后娘娘去给皇上送参汤,正好看见,就劝了几句。”谢宗云清清楚楚地看着萧明宣负在身后的两手紧紧一攥,似是想要凭空捏碎些什么,忙又补道,“不过也就是刚才的事儿,估计这会儿还没回到庄府呢。”
这么算着,少说也跪了有三个多时辰。
“传过太医了吗?”
“这肯定没有,您不发话,别说是皇后娘娘,就是王母娘娘出面,皇上也不会松这个口啊。”谢宗云略一犹豫,“这事儿一旦让大皇子知道……”
萧明宣望了眼如墨的夜色,话音也幽深平静如夜。
“那你就带一队人去,把这事告诉大皇子,今日受罪的是庄和初,明日,他要是还没个让本王满意的态度,广泰楼那些人的命,就全都记在他头上了。”
“是。不过,”谢宗云还没忘了自己刚刚挖出个什么,“下官想,要是能把这事儿悄悄透给大皇子,他肯定会想去见庄和初一面,或者想进宫去求情,下官就带着人埋伏到大皇子府周围,正好能摸摸他究竟——”
萧明宣一转身,寒透的一张脸直怼到谢宗云眼前。
“本王是不是要跪下谢谢你的提点之恩了?”
“不、不敢!下官……下官——”
“知道不敢就好,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再敢擅作主张,本王活剥了你的狗皮。”萧明宣面色比夜色更沉几分,“明日,本王能看见那小叫花子吗?”
“能……一定能!”
*
从宫里送庄和初回来的还是万喜。
“诶呦怪我被裕王扣了许久,回宫迟了,皇上那是一句也不容我解释呀!庄大人那纸一样的身子骨儿,就在那没遮没挡的雪地里跪着,谁都不准靠近他三丈内,我是想给他送个手炉都不成呐,姜管家你不知道我这心啊——”
姜浓一面里里外外着人安顿一切,一面不失礼数地支应着戳在屋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万喜。
“天威难测,有劳万公公费心照应了。”
“庄大人真是受苦了……”万喜捏着手绢狠吸了一把鼻涕,话音一转,“可也不能怪皇上,都是裕王,还有那个小叫花子害的,要不是她好端端劫走了庄大人,让庄大人在裕王那儿又落了话柄,皇上是绝不会这样动气的!”
姜浓又有条不紊地下了一轮吩咐,才抽出空来,正色道:“还请万公公在御前为大人进一言,大人事君以忠,无论何时都不会怨怼皇上的。”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庄大人何等栋梁,却命殒英年,这真是——”
眼看万喜越哭越不对劲,里外进出的仆婢们也跟着越来越慌,姜浓不得不扬声提醒。
“万公公,这些言之尚早。”
“是是是……庄大人吉人天佑!一定一定……”万喜一边抹泪,一边拉过姜浓,避开一众仆婢,放低了声道,“可姜管家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呀,这万一……城西陈记的寿材是皇城里最好的,一水儿的柳州货,手艺师傅也都是从柳州过来的——”
姜浓一怔,这才想起来,万喜是柳州人,皇城里所有柳州名号的寿材铺子多少都跟他挂着几分关系。
他来庄府走这一趟想是三分皇命难违七分求之不得。
“多谢万公公提点,奴婢记下了。”
“记着跟那掌柜提我的名字,他一定尽心……对了,灵堂布置的规矩大,要是拿不准呀,就——”
“奴婢定不会擅作主张,失了体统,万公公放心。”
万喜又噙着泪抽着鼻子絮絮说了些不大吉利的吉利话,姜浓一一支应过,又厚厚地包了些车马钱,好容易才把人送出府去。
庄府仆婢本就不多,常日在庄和初身边伺候的更少,姜浓一番安排,都差去各处忙活了,只留下三青和三绿这一对兄弟近身伺候。
姜浓再回来时,青蓝衣衫的少年人已从内间退了出来,如常日里值夜一般立候帘外。
“大人还在吗?”姜浓低声问。
“大人已去‘阴间’了。临走前说,让您尽快备些鸡鸭,肘子,方肉,还有糕点,鲜果,干果,送到二进院花厅,多多益善。”
三青说得平静,姜浓也听得平静,直听到后面这一串,才不禁一怔。
这些东西都是吃的,可当它们凑到一块时,往往就不是用来吃的了。
尤其是这么个时候。
“这是要摆供吗?”
如此合情合理的疑问,三青显然也有过,“大人说,晚些有客人来,若礼数周全,便是待客的餐点,若来者不善,便是祭品。”
姜浓蹙眉,“大人可说过,是祭客人,还是祭他?”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庄和初也没留下只字片语。
姜浓却似已心领神会,默然片刻,自袖里抽出来一纸信封,正是萧廷俊日间留下的那份。
“晚些大人回来,务必立即呈予大人。”
“是。”
第9章
明月孤悬,天子脚下静如渊潭。
一队队京兆府官差好似潭中的鱼群,在大街小巷间悄无声息也漫无目的地纷纷穿行。
那小叫花子是拽着庄和初一起跑的。
无论这两人从前是什么关系,纵然是陌路之人,经过今早这么一跑,也会生出一道割不断撇不开的瓜葛。
有这道瓜葛在,这二人就绝不会在事后毫无联系。
那小叫花子能跑个干净,庄和初却是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所以,早上刚下令抓人时,谢宗云就遣出一队人,专门蹲守在庄府附近。
庄府所在的这条街,前前后后都是高门大户,清净非常,只有寥寥几处铺子做着风雅的营生,鲜少有茶楼酒肆,更别说流动的摊贩。
在这附近蹲守,就只能在街巷间一声不响地干耗着。
这样辛苦的差事,遇上风雪天,更是苦上加苦。
是以到了夜间,一听说那个裹着披风的叫花子在城南街附近被逮着了,这一队在外足足喝了一天西北风的人立时就松了劲儿,只留下个把人原地等着衙门传令喊他们回去,其余都三三两两各自找暖和地方填肚子去了。
再接到继续搜查的命令,重新把人召齐,已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儿了。
千钟就趁这个空档悄悄溜到了庄府最小的一处角门外。
比起皇城里那些王公勋贵们的府第,庄府实在算不上多么气派。
这处角门前石阶上的积雪都不曾扫一扫,月夜里看着,檐上到檐下尽是白惨惨的一片,好像披了满宅缟素。
一日过去,现下庄府的处境可与庄和初答应给她留门时不同了。
门后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丁点儿或凶或吉的动静。
千钟小心地躲在对面不远的一株大树后,左右观望片刻,确定四下无人,便蹲下身来,就地攒起个雪球,抡圆膀子,使足了劲儿朝那角门丢上去。
雪球准准击中门板,在静夜里炸开“梆”的一声大响。
响声落定,又待了半晌,门里还不见有动静。
不知庄府里现下是什么情形,只这一声响,怕是没被人当回事,千钟又攒起个雪球丢去。
又是“梆”的一声大响。
门里还是没有动静。
千钟也不多等,再次拢起更大的一捧雪,合在掌中团紧,铆足了力气,朝着那已经糊了两滩雪饼子的门又丢过去。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响,打开了。
厚重的门扇一动,便漏出一道暖融融的火光来。
已脱手而出的雪球就直直朝着那道光而去,只听沉闷的“扑哧”一声,霎时间光影俱灭。
“诶呦个乖乖……”
门里传来一声苍老的惊呼。
始料未及,千钟好一呆愣,才从树后跑出来。
千钟也不往别处跑,直奔到那开到半截就顿住的门扇前,埋头一跪,“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
“诶呦……这门,是你砸的啊?”
责问声从千钟头顶传来,倒也不见有多少恼怒,多的是些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后的心有余悸。
千钟头也不抬,老老实实地跪伏在地。
“大老爷饶命!我……我就是、就是饿了,想叫门讨口吃的。我知道错了!您饶我一回吧!”
“呵,人不大,劲儿可不小,瞧瞧,瞧瞧哟,没吃饭,都能把这么结实的灯笼砸穿喽……你要是吃饱了再砸,可不得把老头儿我也砸出个窟窿啊?”
千钟连连磕头,“千错万错是我错,任您骂,任您打,您活活打死我,我到阎王老爷那儿,也不说坏话,只求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儿孙昌盛代代兴,富贵荣华万万年!”
老头儿叫她这一套顺口溜逗没了脾气,“噗嗤”笑出声。
再看这跪成一团的小人儿,瘦小得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刮跑似的,冰天雪地里连件把身子裹全的衣裳都没有。
只借着月光都能瞧见,那破衣烂衫上还印着一道道血檩子,该是今日早些时候刚挨过一顿毒打。
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能犯多大的过错,要受这样的罪?
“你这小叫花子,嘴皮子还挺麻利……行,权当给我家大人积德了,你在这儿老实等着,我去看看啊,看有点儿什么吃的给你。”
千钟饿是真的饿,可她砸门也不是真为了讨这一口饭。
“大老爷菩萨心肠!”千钟抬头,举起一双亮闪闪的泪眼,巴巴望着那面相还算和善的老头儿,瑟瑟抖着道,“您行行好,再应我一件事吧。”
老头儿脚步一顿。
“还想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