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这对她视若无睹的架势,俨然是冲着庄和初来的。
即便如此,仍未到山穷水尽处,千钟还是竭力一定神,在帘前顿住脚,紧把住这通往内间的最后一关。
“陛下,您怎么来啦?”
谢宗云看着这大有一夫当关之势的人,略一犹豫,还是停住了脚。
“陛下与王爷有要事找庄大人问话,请县主让路。”
千钟踮了踮脚,目光越过谢宗云肩头,朝后面那说话更算数的人够着望去。
“大人刚才说想躺下来歇一会儿,衣裳都脱了。要不,陛下,王爷,且先在这坐坐,我进去叫大人把衣裳穿好,让他出来。不然回头要怪大人失了礼数,他得多冤枉呀!”
“父皇,”萧廷俊忙道,“她说得在理,不如就——”
“就让谢宗云进去伺候庄大人更衣吧。”萧廷俊话没说完,裕王已全无耐心听下去,冷然截道。
“是。”
谢宗云应声就要起脚,千钟正想再如何尽力拖延一下,忽听那方才还空荡荡的内间里传出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声。
这咳声再熟悉不过,哪怕隔着一道帘幕,千钟也能一下子辨清楚。
人回来了?
千钟一怔之下,谢宗云已跻身而入。
“诶呦——庄大人这是怎么了?”
谢宗云一打帘就惊呼出声,千钟忙紧随其后,一进就看见那张片刻之前还只由她呆坐的床榻上,已躺回了那不知何时进来的人。
还不只是躺了回去。
许是听见了她方才在外搬出了一套什么说辞拦人,为了圆上她那话,连官袍都已脱好了。
也正因脱下了那绛红官袍,才显得他牙白里衣襟前那一大团血迹甚是触目惊心。
人一手半支着身,一手紧捂在前襟血迹上,伏在床边咳得簌簌发抖。
忽然涌进房中的人群显然惊了他一下,支着身子的手一颤,险些一头栽下床去,被一进门就大步直朝床榻过来的谢宗云一把捞住了。
谢宗云捞住了人,顺手就往脉上搭。
不知是不愿被摸脉,还是在重重叠叠的人影间瞥见着了那一袭龙袍,这咳得摇摇欲坠的人勉力挣开谢宗云,作势欲起。
“陛下……”
力气不济,才一脱开谢宗云的扶持,又如一瓣凋零的残花直坠下去。
千钟已扑至近前,正将人接在怀中。
“大人!”
“不拘那些虚礼了。”眼见那颤颤发抖的人还有要挣扎起身之势,萧承泽忙摆摆手,愕然打量道,“刚在殿上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
人靠着千钟扶持勉强坐稳身,却似已在这几下折腾中彻底力竭,只艰难地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
“谢宗云,”不待再有人出声,裕王已横了一眼那被千钟挤占位置之后就站到一旁的人,“还愣着干什么?给庄大人好好看看。”
说罢,又一转眸,“何寺卿,李少卿,二位也别愣着了,动手吧。”
第96章
以裕王之尊,号令大理寺绰绰有余,但天子在前,何万川还是略等了等,待到那似乎无意发话的人也点了下头,才朝李惟昭一示意。
谢宗云就没这一套讲究。
鹰犬自有鹰犬的讲究,裕王一声令下,谢宗云就转回床榻前。
这差事若还在金百成身上,到这儿也就上手了,谢宗云却没落下那道可有可无的客气。
“庄大人放心,卑职这点儿医术虽够不上太医院的门槛儿,但跟外头那些野郎中还是能比划比划的,必定能给您看个明白。”
庄和初虽喘息着没说话,也分明没有拒绝的架势。
千钟正打算起身让开床边位置,才一动身,忽觉庄和初虚搭在她腰间的那只手紧了紧,人顺势朝她倒靠过来,卸了两分力气在她身上。
还蹙眉合目痛吟了一声。
声量不高不低,恰能让屋里的人全听清楚。
千钟立时不敢动弹了。
也不知这人是去了什么地方,这样抱着他,直觉得他衣衫下一片冰凉,那冰凉似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捂都捂不热。
可凭他拦在她腰间的那道稳稳当当的力气,又不像真有什么大碍。
虽不知要留她在这儿干什么,但顺着他的意思来办总是没错。
千钟被他挨过来两分力,却做出承了八分的架势,煞有介事地晃了一晃才将人拢紧,惊慌失色道。
“大人您没事吧?您靠着我就好,我不动。”
“对对,别动别动……县主就在这儿,可千万别挪动,我来动。”
谢宗云边说着,边伸过手来,挪挪庄和初靠在腰后的枕垫,又理理庄和初半遮在身上的被子,床头床尾一顿忙活罢,方拽过一张团凳,在床边坐下。
“劳庄大人伸手。”谢宗云又颇讲礼数道。
庄和初配合地将手腕颤颤抬起,却好像连这点儿力气都过于为难,还是千钟及时搭手扶了一下,才将那截白得发青的手腕伸到谢宗云面前。
床榻边这一阵折腾的功夫,何万川和李惟昭已在房中绕了一圈。
俨然在找什么。
千钟一边支应着眼前的谢宗云,一边也拿余光瞄着那厢,就见那二人好像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到底也朝床榻这边过来了。
谢宗云拽过团凳时,何万川已到床榻前,目光朝谢宗云刚照看过的床榻间略一扫,便没再深究,只垂手拎起庄和初脱在床下的那双官靴。
从靴面看到靴底,一言未发,又搁回了原处。
这一拎一放近在眼前,千钟已尽力捕捉,还是没能在何万川那张久经宦海浪涛冲刷的面孔上收罗到一星半点儿可供往深处猜度的材料。
裕王说让他们动手,是动手做什么?
何万川探究这双官靴时,李惟昭也没在一旁干看着,径直到床尾那道屏风跟前,取下了庄和初搭在上面的官袍。
只这一取,就有一股浅淡却突兀的气息从中钻了出来。
“这官袍上有松香的气味。”李惟昭忽道。
这入朝尚未满三年的大理寺少卿远不及何万川的修为,这一声虽也静定,却足够千钟捉出其中那一缕终有所获的兴奋。
松香?
松香怎么了?
因着李惟昭这一声,满室气息骤然一凝。
何万川自这凝滞的气息中穿过去,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将从床榻朝李惟昭执在手中的官袍看去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松香……”庄和初好一阵子没出声,甫一开口,话音喑哑低弱,却足够穿破那让人心头一紧的凝滞,徐徐送进每一人耳中。
“松香,该是适才抚琴前调弦,碰过琴轸,那时沾在袖上了。”
那张琴是在殿中乐班里直接挪来用的,乐师早在刚入殿时就已调过,但琴一经搬挪,难免动及琴弦,抚琴之前调弦正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何万川没在这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上纠缠,只问道:“那便也劳庄大人解惑,这官袍上的血迹从何而来?”
何万川问得足够客气,庄和初回得也不慌不忙。
“自然是庄某伤处中来。”
何万川自也早已看见庄和初牙白中衣上那片刺目的血迹,“闻听庄大人为弓弩所伤,但已是年前之事,经多日医治,眼见已活动自如,无妨大碍,为何又会突然这般出血?何况……”
何万川言至此处,略一错步,让那件已在李惟昭手上抖开的官袍重回庄和初视线之内。
“庄大人伤在胸前,身上血迹亦在前襟,官袍上的血迹却在袖间。”
血迹染在绛红官袍上,不比在牙白中衣上那么显眼,但宽大袍袖上那一团秋日枯荷般不规则的黑褐色也极难让人视而不见。
还只在右边那一条袖的内侧上。
“是解衣查看伤处时,不慎触裂伤口,沾染上的……那时衣襟已解,是以只沾在外袍袖间内侧。”
只说这几句,庄和初又受不住似地停下喘了喘,才接着道。
“原以为……以为按压一阵,止了血便好,却不曾想,只是起身将外袍搭放过去,走了些路,又不大好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喘。
何万川目光在床榻与屏风间谨慎徘徊,似在审量这番不甚连贯的解释,还未等得出结论,忽听李惟昭开口。
“何寺卿看。”李惟昭将那片沾着血迹的袖口托起,送到何万川眼下。
灯烛辉映下,衣袍光泽流转,斑斑血迹越发显眼,“这一滴血,以血滴形态来断,并非按压浸染,而是骤然喷溅上的。”
这般距离,千钟还是清楚地瞄见何万川那片波澜不兴的眉宇间划过一道显眼的惊色。
何万川就着李惟昭手中看了片刻,似慎重斟酌了些什么,才点头道:“这滴血,确有自近处喷溅上的可能。”
一滴血,染上与溅上能有什么分别,这二人一言一语,打哑谜似的,千钟听得云里雾里。
但有一样,刚才庄和初开口为那血迹辩解时,千钟就在盘算了。
照庄和初的说法,他伤处反复出血,里里外外染了这一身,她在这儿照看着他,身上却是干干净净的,这可讲不通。
要说这血是喷溅上的,她这一干二净的样子就更说不过去了。
何万川一表赞同,李惟昭的目光就朝千钟投过来。
不等李惟昭开口出声,千钟已眼眶一红,哽咽道:“大人您都这样了,怎么不喊我一声呀?您只叫我在外面等着,也不作声,我还当您是睡着了……都怨我不好,要是早点儿进来看看您,哪会能让您受这个罪?”
她这反应实在是快,可见是绷紧了精神。
庄和初断断续续咳着没接话,只在她腰间暗暗地轻拍了拍,以为安抚。
李惟昭到嘴边的话被生生顶了回去,噎得一顿。
裕王却好似终于听到一句说进心坎里的话,忽一清嗓,道:“本王方才来时就看见,宫人都在外面,这么说,就是没人能证明庄和初一直待在这儿了。”
说罢,不容千钟辩解什么,就朝何万川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