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匆匆起床,唤了内院当差的人来帮她洗漱梳妆。
这些日子来,她已算勉强习惯了每日晨起在妆台前坐上小半个时辰,等人将她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一丝丝梳顺,再一绺绺缠绕出各种花样来。
早先刚来庄府时,姜浓怕她梳妆时干坐着熬不住,就给她备上许多糕点,现下她已能习惯了,这些糕点还是照旧备着。
也不知这差事要她做些什么,填饱肚子,充足体力,总是没错的。
是以两个内院侍女围着她梳头的功夫,千钟只管坐正了身子,在不碍着她们办差的幅度里一门心思吃糕点,吃饱了再抬眼往镜子里一看,不由得一愣。
发髻已差不多梳好了,但实在梳得古怪。
不是常日里给她梳的那些,也不是进宫时要梳的那种天花乱坠的样子,甚至连梅重九和庄和初送给她的那两支一定会戴的簪子,今日也被搁置一旁。
这发髻她从没梳过,看着却又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千钟正对着镜子怔愣着,还未及问上一声,就听外间门帘处轻一动,那道她已等了一夜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来。
伴着人进来的,还有一阵温热的饭菜香。
庄和初拎着个食盒进来,徐声遣退差事才只办了一半的二人,房里只剩他们二人了,才走到妆台前。
看着那空了大半的糕点碟子,庄和初莞尔笑笑。
“吃饱了吗?这还有一碗馄饨,喝点热汤。”
千钟哪还有心思喝汤,“大人,您那都筹备妥当了吗?”
庄和初还是不急,把妆台上碍事的东西挪了挪,从食盒里端出那碗热腾腾的鸡汤小馄饨,搁到她面前,又递了只勺子给她。
“你吃着,我慢慢与你说。”
千钟只好接了勺子,凑到碗边撇了半勺热汤,吹吹送进嘴里。
鸡汤香而不腻,又有切成细丝的蛋皮温厚的香气混在其中,随着恰到好处的温热驱散了晨起这通折腾沾上的微薄寒气。
一口咽下,不由得熨帖地轻叹出声,紧张焦灼也舒开几许。
庄和初这才道:“今日初七,人庆节,宫里宫外都有些庆仪,怀远驿那边也有。原是该裕王领头去的,但他现下主持查办那琴师在宫中被杀的事,不便去接触外使,今日去怀远驿的差事,也就落到了大皇子身上。昨日大皇子过来,本就是想与我谈谈,要如何办好这宗差事。”
却没想到,冷不防出了那么一桩岔子。
裕王偏让苏绾绾在昨日那时出现在萧廷俊面前,难说不是与今日这宗差事有关,宫里许也是窥出了这重意图,才宁可压住火气为萧廷俊遮下一宗命案,也要保他今日担稳了这桩差事。
庄和初轻一叹,略低了低声,接着道:“昨夜我与大皇子递了个消息,让他今日带上你,一起去怀远驿。”
跟大皇子去怀远驿?
千钟一怔,抬眼又往镜子里一望,忽地想起来。
这似曾相识的古怪发髻,是宫中女使们梳的。
大皇子奉旨担着去怀远驿代朝廷主持庆仪的差事,宫中自是要派足了排场随行,其中就少不得内宫女使。
盯着镜子,千钟忽又想明白一个关节。
“您是要我打扮成宫中女使,悄悄跟着大皇子去怀远驿,见南绥外使?”
那晚在宫里的事,庄和初没大与她细说,可看那架势也隐约能觉出,南绥外使这档子事,远远还没办完。
她记得清楚,庄和初曾说过,外使在皇城里干些什么由不得他们自己,一旦安排好,轻易改不得。
现下庄府又被裕王盯得紧,要想跟南绥外使见上,定不能走光明正大的路子。
庄和初点点头,又温声催着她多喝了几口汤,才叫她转脸对着自己坐好,转手在妆奁里挑出支螺黛,一手轻托在她下颌,一手一下下于她眉间勾描。
“那日我用琴音传信,引了那琴师上钩,也同样用琴音传信,告知南绥外使不要依琴音而动。”
“一个上钩,一个不动?都听着一样的声,这是怎么办到的呀?”
千钟诧异间不由得眼皮一抬,眉也随着一扬,那正在上面细细勾画的手好像有预见似的,恰恰停了一下,未受其扰。
“他们听入耳中的确实一样,但听进心里的不同。”庄和初稍稍后靠,在那眉间略一端详,又一边稳着手轻勾上去,一边轻道,“你该还记得,那夜大理寺李少卿说我外袍袖上有松香气,我说,我是奏曲前调弦正音,动了琴轸。”
也觉出方才差点误了他画眉,千钟这回只一动不动地“嗯”了一声。
“所谓调弦正音,就是在弹奏前检查琴弦松紧是否合宜,能否弹出准确的音声,若是那根不对,便要在奏曲前旋动琴下的琴轸,调节到合宜之处。”
千钟想起来,那夜庄和初奏曲之前,确实好像拨了几个不成调的音。
“那晚我调动了四、五这两弦,调四弦用的音,是四弦五徽,调五弦用的音是三弦五徽,这两个音对照解读出的,就是‘静待’二字。”
弹琴的事,千钟听着半懂半不懂,但其中最微妙那处,她还是一下子捉住了。
“调琴弦这回事,就是把不对的弦,给它拧成对的。您在这一处上传消息也是跟南绥外使说,您要改一改之前约定的事,以这一处的为准,是吧?”
庄和初笑笑。
这解读倒也没错,但如此隐喻多少过于晦涩,他还真没指望南绥外使在那般紧张的境地中还能做出这般精细的推想。
没等庄和初开口,千钟已觉出这里头的不对,强忍着才没动眉头。
“可这话……这调弦的两声,南绥外使能听见,那琴师也能听见呀,他怎么就上钩了呢?”
“因为耳朵的习惯不同。以琴师积年演奏的习惯,调弦一事,于他的耳朵而言,只是奏曲前的预备,而非开始,虽能入耳,却入不了心,便听若惘闻了。”
毫厘之差,微妙区别,足以形成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
一招虽险,但以那夜结果来看,也是险胜了。
千钟霍然明白其中关窍,为这险招惊叹之余,心头也定了一定。
无论多险的事,这人总有筹算。
今日定也一样。
“您要我去怀远驿,是想给他们带什么话吗?”
两道眉一一描好,庄和初又一端详,满意地搁下螺黛,执起妆台上一方洁净的湿帕子,为她仔细拭去唇边的汤渍,又拿起口脂盒子,让她微微启唇。
那玉白的手指在殷红的口脂上轻点了点,带着一抹蔷薇花般的嫩红,转落于她唇瓣上。
点口脂似乎比描眉还要耗心力,庄和初一点点为她染好,手指终于离了她的唇间,才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不必做什么,只要去了就好。”
庄和初拭去指尖沾染的红,转又探手入怀,取出个包裹起来的手绢,展开露出一副耳坠子。
也不能叫耳坠子。
没有钩住耳洞的那道钩子,就只是一颗珍珠下面垂着细巧的点缀,若不是在宫中见过这样式,千钟还真认不出这是个什么。
她真差点儿忘了,扮成宫中女使这事儿,旁的都好说,只耳坠子这一项,她是没有穿过耳洞的。
“不要紧,”她眉头才一动,庄和初便一眼看进她心里,轻笑道,“我昨夜改了这一副,像做珍珠妆那样,用鱼胶黏在耳珠上就好。”
“这样就能行吗?”千钟不由得摸摸耳垂,“要是叫人看破……”
“就是要看破这一处,南绥外使才能找到你。”
“要看破?”千钟一愣,眼睛蓦地一亮。
宫宴上匆匆一见,人多席位远,那日又装扮隆重,她这样过去,那些个外使和宫人,大概谁也不会一下子认出她的模样。
她要贸然去说自己是谁,怕人也不信。
带着信物也不妥,若被人觉察,更是天大的麻烦。
就得要南绥外使自个儿发现一个身份有些古怪的女使随着大皇子来,再自关系中自己做一番推敲,自己得出结果才好。
“我明白了,这一趟,我就当个信鸽去,南绥外使要是认得出我,自己就会想辙往我脚上捆信,我只管给您捎回来,对吧?”
庄和初被她这比方逗笑出来,轻点头,“所以,这一趟,你只要好好去,好好回来,旁的一切都不必管,问起什么,也都不必承认,明白吗?”
“这个容易,您就放心吧!”
第110章
晨起时还有漫天曦光,梳妆更衣的工夫,从天际渐渐聚来簇簇沉云,待一切收拾停当,随庄和初往十七楼去时,天光已被遮覆得只有如雾的淡淡一重了。
悬在楼檐下的那块牌匾也显得乌沉沉的。
自千钟学识字以来,每见着有字的地处,不自禁地就会定住目光认一认,不过,这匾上字,还没开始跟着梅重九没学识字之前,她就已认得了。
那次第一回 到这儿来,她就好奇过,这“十七”的名号有什么讲头?
那时姜浓说,匾额是庄和初自己题的,不知是用的什么典故。
她那时顺口便猜,庄和初是十七岁以状元入仕,无限风光,才把这个于他来说最吉利的数字挂在这存放圣贤书的地方。
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下来,庄和初虽从未提过这名号的来历,她也确信,自己定是猜错了。
一则,庄和初远不是这样招摇的心性。
再则,这个朝野皆知的才名,于庄和初这个人来说,就好比是烈日投在珠玉上的那一点辉光,夺目是夺目,但和整个烈日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怎么看都不至于让他为此将这个数悬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何况,这十七楼还不只是个存圣贤书的地处。
千钟目光定得久了些,随着渐往近走,头也渐渐扬起了些,庄和初觉察她目光驻留于高处,循着一望,心下了然。
“十七下面,就是十八,以十七为名,是我警醒自己,一步行差踏错,便永世不得超生。”
庄和初脚下未停,淡淡说罢,已踏进门去。
千钟紧随着他走进去,置身其中,才忽然明白,十七下面是十八……
这说的是佛门十八地狱。
不知是阴天寒气深,还是想到从这里往下的那片蓝火幽幽之地,千钟直觉得周身冒起一重凉气。
早些时说要随大皇子一道去怀远驿,千钟还在想,有京兆府那些人在门口守着,大皇子要带人进来一趟,再叫她混进人堆里一起走,恐怕不容易。
一往十七楼来,她便明白,是要从这里出去跟大皇子汇合了。
“别怕,”似也觉得方才那话有些吓人了,庄和初合好门,莞尔笑笑,“我随你一同过去,不会走错的。”
果然,庄和初如上回带她出去那样,朝西墙下那面上了锁的柜子过去。
钥匙刚从他袖中摸出来,一墙之隔的院中忽传过一阵浊重的脚步声,急匆匆朝这边过来,毫无遮掩脚步之意,连千钟都听得清楚。
庄和初手上一转,不动声色地将钥匙遮回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