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他也记得清楚,那小女使戴着一副珍珠耳坠子,磕头的时候慌慌张张的,还甩掉一只落在地上。
可眼前人清清楚楚看着,耳珠光滑饱满,根本没有能挂耳坠子的空洞。
庄和初也在望着千钟。
冬日里天光薄,照进宫墙里,又减损几分,这间宫室原就不大,人一多,技在里面,就分外显得暗沉沉的,唯这一点生动的亮色,腰板挺直地站在那,从后看着,好像贫瘠险恶的荒滩砾漠中挺立着一株蓬勃的小树。
让人心动,也让人心疼……
还会让一些人头疼。
今日托付她的事并不算容易——无论裕王指出什么人是凶手,都请她编些理由给这无辜之人作证。
此事之难,难在来前无法明确裕王究竟要把何人推出来。
若皇城探事司耳目可用,想推敲出裕王选的何人,只要向各监调些相关消息,相互比对筛滤,便能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可眼下耳目俱废。
但好在,既然都是编假话,那便是比谁编得更像真的,谁讲起来更动人了。
千钟直站到御前,忽闪着眼睛朝近旁座上一人望去,满面诚挚道:“那天,西凉世子不就是跟大皇子在一块儿吗?”
萧廷俊狠一愣,好歹及时咬住牙关,没崩出一声疑惑。
跟他在一块儿?
他那天离席之后就往这处来看庄和初了,回席路上,遇见查案的这一群人,才知宫中出了人命,再之后,就又随着这一群人折返回来。
从头到尾,也没有这西凉世子的什么事。
要不是他裕王叔忽然提起这茬,他都不知道这人曾也在那段时间离席过。
这话摆明是睁着眼瞎说的,但也摆明是要帮西凉世子证明清白。
萧廷俊脑子再混沌也转得明白,要保住西凉与朝廷的交好还在其次,眼前要把西凉世子清清白白地从这案子上择出去,最要紧,为的是在晋国公面前拔除倒向裕王这一选择。
庄和初没拦阻,至少是默许了她这路子。
但这球实在抛来得太突然,一下子直抛到他脸上,着实把他砸得一懵。
萧廷俊心中飞快转过这些的功夫,萧明宣好似不屑与千钟同列而站,从默不作声的李惟昭面前转回到自己座上,谢宗云随在他身边,颇有眼力地抢步上前,麻利地把淳于昇堵在他座前的那把晦气椅子挪去个不碍眼处。
萧明宣落座,才睨着堂下的人问:“世子和大皇子在一块儿?梅县主在何处看见的?”
“就在这儿呀,在这门外。”千钟有板有眼地遥手朝外门处指了指,“那晚大人在这里歇息,大皇子过来探望,世子跟他一块儿过来了,也想见见庄大人。”
萧明宣眉头一剔。
庄和初剥好那烤橘子,便摸出一方手绢,慢条斯理地拭着指间残渍,堂中纷纷扰扰,唇枪舌剑,好像都跟他不沾半点儿关系似的。
也仿佛真如这人那日踏在一湖冰雪间与他说的——别无所图,只愿平安终老就好。
“西凉世子与庄大人有什么来往?为何想见庄大人?”萧明宣又问。
“这您知道的呀。大人跟我成亲的时候,他们不是送来这么老大一块儿石头吗?”千钟说着大大展开双臂,使劲儿比量了一下,继续绘声绘色道,“西凉世子就想当面问问,大人从那块石头里凿出点儿什么来了。我说大人伤还没好全,还没顾得上动那些东西,大皇子就问,大人身体怎样了,我就说——”
萧承泽吃着万喜剥来的烤栗子,听得正有滋味,忽被庄和初低低一清嗓打断了。
再往下,确实也与眼前的事没多少牵扯了。
千钟闻声话音立时一顿,小心转眸朝那突然清嗓的人看去,还不忘仔细地拿出一副足够惶恐样子,“这个……不能说呀?”
“可以说,”庄和初还没开口,萧承泽已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说什么都无妨。”
“我说的都是实话,”千钟老实道,“保准跟裕王说的一样实。”
余光瞄着座下那张忽然一阴的脸,萧承泽好歹忍住笑,皱眉顺了口茶,思量着道:“朕记得,当晚这门外有侍卫守着,如果世子和大皇子一起来过,问了他们就能知道吧。”
“您真是圣明!”千钟忙道,“虽然大皇子来叫门的时候,世子没紧跟在他身边,但世子就站在门外不远的那片树影下面。我都看见了,侍卫们那么好的眼力,只要没偷懒走神,肯定也看见了。”
谢宗云站在萧明宣身后,看不见萧明宣是个什么脸色,但俨然觉出这张椅子周围的寒气又深重了一重。
谢宗云不禁暗叹。
进了庄府这些日子,吃饱喝足,这条小泥鳅是越来越滑了,如今就连当差人心里那些小九九都叫她摸得透透的。
当差这么些年,类似这样的事,谢宗云也没少经过,贵人在前言辞凿凿地说个一,为免麻烦,他起码不会逆着说个二,充其量也是含糊地说句想不起来了事。
这会儿唤来那些侍卫问,必定问不出句有用的,不过是行个过场罢了。
不待萧承泽唤人,千钟又殷勤补道:“再有,大皇子他们还没走的时候,瞿姑姑也来过一趟,她应该也看见了。问问她,也能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寻常时候,裕王直入内宫也在默许之内,但眼下诸多外臣在场,这会儿去内宫请人,裕王身边的人自然不方便,定是要差万喜去一趟。
只要把这里的事向皇后一说,待瞿姑姑过来,必定是要向着于大皇子有益处说的。
听到这会儿,淳于昇终于悟出点门道来,和萧廷俊遥遥对望了一眼。这一通瞎编乱造,三说两说,竟好像已成了铁一般的事实了。
两汪清泓一碰,到底是淳于昇先豪气地一摆手。
“哎,谁也别问了,事已至此,一人做事一人当,正如梅县主所说,那晚就是我要大皇子悄悄带我去见庄大人的。我知道此举不合礼数,又想着大雍一向狱事清明,主圣臣贤,不至于真冤枉了我,所以一时才没说出来。此事若有罪责,淳于昇一人担了就是。”
“这不怪昇世子,”萧廷俊忙也起身道,“是我想着,不管怎么说都是在宫里,有我带着去,只是见见先生,也不会有什么事,就应了世子。刚才看世子不肯说出来,我也没敢擅自说破。是我虑事不周,世子远来是客,父皇要罚还是罚我!”
眼见着话要往偏处走了,千钟见缝插针,急又往回扽了一句,“大殿下,世子要是一直跟着您,就不可能去杀了那个人吧?”
“是。”萧廷俊立时顺着道,“父皇,儿臣可以为证,当夜儿臣与世子一直同行,从这里离开后,原本是一同回席,是儿臣听到案发处的动静,才让世子先回去,自己过去看。且不说世子毫无杀那琴师的理由,只以此推算,世子就绝无杀人的时机。”
对一套现编的谎话来说,填补到这个份上,已算圆满了。
萧承泽不置可否,“裕王看呢?”
萧明宣面上蒙着一重霜意,也不下定断,只定定看向早该开口的那人,“晋国公,倘若西凉世子是清白的,那此案嫌疑最重大的,可就只有一人了。”
喧喧嚷嚷半晌的四壁之间又遽然一静。
片刻,方听一个如苍松古柏般的话音沉沉缓缓响起,“陛下,臣年轻时也曾在刑狱衙门历练过。断案一事,人言有虚,仅可为旁证,物证似铁,更易厘清真相。”
“晋国公言之有理。”萧承泽点头,还是问向一旁,“裕王看,此案有哪些物证能拿出来议一议?”
萧明宣朝后伸手,谢宗云便心领神会地掏出方包裹紧实的手绢,展开递到这只手上。
“物证就是这个扇贝壳子,也是本案凶器。”萧明宣隔着手绢托在手上,一双锋锐的凤眸仍定在晋国公身上,“就是案发当夜,从嫌犯李惟昭身上搜出来的。”
“嫌犯与凶器皆在此,审问便是。”晋国公缓缓抬眸,看向那默然立于一旁的人,“嫌犯大理寺少卿李惟昭,这凶器为何会在你的身上,你从实道来。”
万喜蹲在炭火前,手上翻着烤在炭火上的东西,心头比在炭火上烤着还焦灼。
昨日萧承泽交代他出宫办差,除了去梅宅传旨之外,还在太平观附近停了停,悄悄给去观中祈福的晋国公嫡女塞了一封信。
信是谁写的,写了什么,他全都不知,但在今日这场风浪里搅合到这会儿,再想起昨日的那份差事,大概也明白了几分。
逼着晋国公在今日做抉择的,不只裕王一人。
而晋国公如何抉择,听这话里的意思,是全在李惟昭了。
“李少卿,”萧明宣也将目光投了过去,“兹事体大,你可要想好了再说,万莫辜负了晋国公对你的栽培。”
立在一旁的人披着重重目光,颔首走上前来,一分衣摆,长身而跪。
“臣罔顾圣恩,罪犯欺君,死不足惜。”
第122章
“罪犯欺君?”被欺之人尚未发话,萧明宣已寒声道,“这可不是小打小闹的罪过,一旦定到实处,轻则你人头落地,重则株连满门。”
长跪于地之人伏身一拜,掷地有声,“一切听凭陛下发落。”
“且不说发落的事。”萧承泽一垂手,接过万喜自炭火上新捡出的几颗烤栗子,“如何定罪,那是后话,别嚼那些个虚词了,先把你做了什么原原本本说清楚。”
李惟昭应声又一拜,起身颔首垂手,露着半面愧怍,涩声道:“是夜,臣说,臣并不知道谢统领自臣身上搜出的扇贝壳子从何而来,其实……臣当时撒了谎。那壳子正是臣自宴席上偷来藏在身上的。”
萧承泽皱皱眉头,“叭”一声捏开栗子被烤脆的外壳,“这么说,人,真是你杀的?”
“臣以先祖先师之名起誓,从未犯过伤人性命之罪。”
萧承泽眼也不抬一抬,只盯着手上的栗子,边剥边问:“那你偷藏它干什么?”
“臣想将它带回家去,攒起来,做蛤粉。”
一屋子人里有一多半没转过弯来,最困惑的还是淳于昇。
“做什么?”淳于昇懵然脱口而出。
“蛤粉。”重复一遍,淳于昇面上俨然还是一片混沌,李惟昭解释道,“是作画用的白色颜料,用文蛤、青蛤一类的厚壳制作最佳。然大雍虽海岸绵长,但皇城并不近海,这些海贝远道而来皆是不易,弃之可惜,若煅烧充分,差不多也可以用的。”
淳于昇面上的混沌还未退,萧明宣已嗤笑出声。
“李惟昭,你在扯谎上的修为,比梅县主可差远了。”萧明宣目光在那道已颇有眼力地往旁让开的身影上一掠,又瞥过仍面不改色的晋国公,兜转回来,再次看定李惟昭,“堂堂晋国公府还能缺了你一盒白颜料吗?”
萧明宣一开腔,萧承泽就把那颗剥得干干净净的栗子填进了嘴里。
天家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私下里松泛些没什么,当着众多外臣,还有一位外使,萧承泽的嘴就算是被这小小一颗栗子封上了。
尊位上的人不置一词,李惟昭就按部就班接着答。
“臣出身贫寒,从读书起,一切文房用具,凡能做得出的,都是自己动手来做,积年累月已习惯了。”
皇城里不乏喜欢自己动手做文房用具的读书人,庄和初常日里也爱鼓捣这些,但这些人多半都是因为闲来无事,玩点风雅罢了。
且不说李惟昭闲不闲,萧明宣又一声嗤笑,“晋国公府何等门楣,你习惯到处捡人吃剩的壳子,你夫人可是晋国公千娇万宠长大的,能容得了你这样上不得台面——”
“晋国公府容得。”萧明宣话音未落,晋国公便道,“晋国公府蒙皇恩日久,从未有衣食之忧,但也一日不敢忘,勤俭乃圣贤大德,劳作为生民之本。一盒蛤粉不值什么,然制作蛤粉所必经的繁琐辛劳,于晋国公府中深受荫庇长大的后辈而言,是无价之宝。他们能有机会常常在身边见到这些劳作,便不会被高墙遮蔽耳目,也更易懂得圣贤文章里的教诲。这对晋国公府而言,万金难换。”
晋国公徐徐缓缓说罢,又道:“裕王若对此有任何疑虑,尽可去府中查问。”
何万川默然恭立一旁,暗暗从头到脚打量着李惟昭。
这人被点来大理寺这段日子,衙门上下每每背后提起他,最常说的话,就是麻雀飞上晋国公府的高枝,当了凤凰。
自入了晋国公府的门,李惟昭常日装扮不显张扬,也从不显寒酸,远不至于失了晋国公府的体面,一向听说是有些节俭的习惯,但闲话说起来,都觉得是读书人总归有些骨气,端着晋国公府的软饭,终究不自在。
但今日看着,恐怕世人被自以为是的成见障目,低看了李惟昭,也小看了晋国公府。
包括裕王。
满堂目光皆定在李惟昭一处,唯千钟在偷偷瞄着庄和初。
晋国公的话说得文绉绉的,但顺着李惟昭的话一同想想,也不是那么难懂,听到这会儿才有点明白,在这件事上,庄和初为什么选了李惟昭,又为什么选了个扇贝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