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早在琢磨怎么把这桩案子栽给李惟昭时,也已经为他谋算好了这条虽堂而皇之败在裕王眼皮子底下、但就是入不了裕王眼的生路。
可千钟遥遥瞄着那人,心头一点儿也不觉着松快。
今日庄和初托付她的事,刚刚已算是全办妥了,但堂中这些人,至少是裕王,远还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这不是她头一回见这人和裕王暗暗交手,但从前每一次,这人都是一派气定神闲,胜券在握,这回不知是为什么,气定神闲,胜券在握,也都有,可就是觉着,那道身影被浓烈耀眼的绛红官袍包裹着,孤零零一个坐在席末,整个人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
难过。
也不像是为着眼前的什么装出来的。
千钟还没瞄出个端倪,余光忽又见萧明宣扬着捏在手上的扇贝壳子,寒声开口。
“不必去烦扰晋国公府,也能知道李少卿没说实话。也是,据案发之夜已过去数日,李少卿编排谎话时遗漏些细节也不为怪。本王提醒你,这壳子上面,还沾有些血迹呢。”
“罪臣正要说到此处。”李惟昭面不改色,“当夜臣在宫中偶然经过,发现死者,上前查看时,拢于袖中的这片贝壳不慎掉落,恰坠于血泊之中。臣一时心慌立刻捡起,匆匆擦拭便改藏于腰带间。自宫中偷携物品而出终究是罪过,臣亦担心为此惹祸上身,是以在调查过程中,心虚之间便总想积极表现,以显自身清白,这也是为何……那夜罪臣会无视庄大人常年抱病又重伤在身,执意为难。”
萧明宣“呵”地冷笑出声,“要照这么说,这枚扇贝壳子,也就不是凶器了,那凶器是什么?案发之处你也是亲眼看过的,那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割出那样的伤口?”
“罪臣知道的只有这些,尽已如实陈述,其他,就不知道了。”
“那就是狡辩了。”萧明宣将手中捏了半晌的壳子朝后一递,由谢宗云接去,再次望定晋国公,“没什么凭据证明另有凶器,那眼下嫌疑最大的,还是李惟昭了。”
“这话也不对吧。”淳于昇好容易从这案子里择出来,置身事外,听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道,“案发处没有凶器,那就不能是凶手杀了人之后,连人带凶器都带走了吗?我就说裕王你不是干刑狱的料。”
“……”
萧明宣眉头一跳,唇角着实紧了紧,才道:“昇世子有所不知,案发那夜,庄大人说过一道分析,本王与皇兄及在场众位皆深以为然。他说,凶手在宫中行凶之后,为免惹人生疑,极有可能不会将凶器丢掉,而是随身携带。本王记得没错吧,庄大人?”
那一直静静孤坐之人被唤到,起身上前时,已蒙起满面惭愧。
与李惟昭并肩而立,愧色之重,不遑多让。
“陛下恕罪,裕王恕罪。是夜臣伤病作祟,神思昏聩,乍听宫中发生命案,未及细细了解清楚便认定是有人被杀死了。妄下定断,误导办案,乃臣之罪。”
萧承泽总算咽下那口快要嚼化成水的栗子,问:“什么意思?”
“裕王焦心此案多日,为求周全,前日专呈来找臣问卜。臣在冰雪之上扶乩,只得一冰字,一直未解其意,适才听裕王与李少卿探讨凶器一事,忽有所悟。”
一番话里虚虚实实,半真半假,从庄和初口中以一副气力不济的话音徐徐说出来,听不出丝毫造伪的心虚。
“臣不曾去过案发之地,还请陛下赐教,当日死者近旁,是否有冰?”
萧承泽点头,“确实有些碎冰,好像是根摔碎的冰凌子。”
庄和初在冰上卜出的是什么字,又为何知道案发之处有些什么,萧明宣再清楚不过。
“你莫不是要说,那冰凌是凶器吧?”萧明宣一沉眉,寒意森森的话音也随着一沉,“庄大人不通武艺,也不擅刑狱,想是不大清楚,以冰凌为凶器,是用刺的。即便是割,冰凌乃水滴凝聚,尖端再锋锐也必定平滑。而从死者伤处看,那凶器,分明是一道边缘凹凸不平的薄刃。”
耐着性子一句句把这条路堵严实,萧明宣又道:“庄大人现在仍在伤病之中,必定也还是神思昏聩,还是坐回去想想清楚再说话吧。否则再说错一回什么,勿谓本王言之不预。”
“王爷所言,字字珠玑。”庄和初谦恭颔首,“冰凌执于人手,作为凶器,确乎如王爷所言。但以下官卜问结果,执此冰凌取命的,并不是人。”
不是人?
满堂陡然一静。
“是天命。”
天命?
何万川觉得眨眼功夫脑子里被灌注了一盆浆糊。
从州府衙门到皇城大理寺,他手上处置过不知多少案子,调查过不知多少死者,从没听说过什么叫……
天命。
“有一种可能,这根冰凌是分断成至少两个部分从天而降的,死者恰恰经过,先是一部分坠落于死者一侧脚下,并未伤及死者,只是让他骤然受惊,一惊之下未经思索自然侧向扬头去看,正好将咽喉斜向暴露出来。就在此时,紧接落下第二节 冰凌,这节冰凌断面并不光洁,恰是边缘薄而凹凸不平之态,自高处直冲而下,力道甚大,便在刹那间割喉断命了。”
当夜众人到场时,那冰凌子已然碎了一地,究竟是怎么碎的,还这没有人能说得清。
何万川还在推敲这如戏文一般的巧合究竟有几分可能,萧明宣已挑出关键一处。
“死者倒地之处,离最近的屋檐也尚有一段距离,哪来的冰凌子能坠到他脚下?”
“许是大风刮来的吧。”
“……”
不待萧明宣把噎住的一口气吐出来,庄和初已面不改色地接着道:“除扶乩所示外,从干支五行上来看,宫宴那日乃是申日,恰为正月的月破大耗之日,又有一个卯辰穿,乃金木交战之象,主血光之灾——”
“放肆!”萧明宣顶着一口火气截道,“堂堂朝廷命官,满口胡言乱语,惑乱圣心,该当死罪!”
萧明宣这般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庄和初不觉意外,平心静气又要开口,忽被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打断了。
“陛下!大人的话,我听明白了。”
在旁一声不吭立了好一阵的千钟三步并两步,一晃眼便凑到他身边来,不偏不倚,正遮在裕王朝他瞪来的视线必经之地。
又瘦又小的一个人,遮不住他全身,还是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旁。
“大人是说,那天的日子不好,八成要有场血光之灾,碰巧就应这琴师身上了,算是他为宫中各位贵人挡一道灾。”说罢,那如天降神明一般护到他身边的人眨着双狡黠的眸子朝他望来,脆生生问,“是这样吧,大人?”
“是,”庄和初波澜骤起的心头稍定了定,才道,“此案没有凶手,只是这位琴师以身应了天劫。”
第123章
果真是这个路子!
摸对了门路,千钟更添几分底气,又眉目一肃,有板有眼地道:“陛下,大人这话可不是瞎说的,皇城里街面上也常有这样的说法。”
萧承泽也一本正经问:“是吗?街上有什么说法啊?”
千钟一抬手,煞有介事地举起三根手指头。
“一个人莫名其妙断了命,在街面上无非就是三个讲头。一是自个儿多行不义,老天看不过眼,收了这人的阳寿。再一个,是亲近人里有八字不合的,克了他的命去。要是落在这两个讲头上,这家里活着的人往后日子就难过了。只有那些为着应劫挡灾而死的,算是功德圆满当菩萨去了,才能落着些好话——”
“一派胡言。”萧明宣忽寒声一喝,硬生生截断那说书似的话。
如万里晴空中忽地劈下一道惊雷,满堂都震了一震。
一片寂悄里,萧明宣声厉如刀,“梅县主如今既已正了身份,就该有个县主的规矩,过往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便不要再动不动地往外掏。你不要脸面,庄和初一介朝廷命官还要脸面,大皇子还要脸面,天家还要脸面。再让本王听见你一句胡言乱语,定要以礼法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话音才一被喝断时,千钟便觉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被身边的人轻轻捉住了。
朝她掷来的字字句句越冷厉尖刻,那只手就被握得越牢。
仿佛无形中竖起一道高墙,将什么阴寒可怖的东西都隔在了墙外。
听得见,却伤不着。
萧明宣话音一落,千钟顺着那只手的牵握就势一挽,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便贴到了旁边人身上,也顾不上那人被她贴得通身一绷,忽闪着眼睛笑盈盈地望向萧明宣。
“我就是记性好,才总说这些话呀。皇城里谁不知道,都是托了裕王您的福,我才能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要不是您非要庄大人立马娶了我,甭说嫁大官儿了,我这会儿还得在街上要饭呢!不念着过去的那些苦,也就是不念着裕王您的再造之恩呀。朝廷封个没心没肺的当县主,朝廷命官娶个忘恩负义的当夫人,那说出去才没脸呢,您说是不是?”
一顿子顶嘴的话,却句句声声都是捧着他讲,萧明宣好生一噎,舌头还没转过筋来,忽听席末的位子上传来响亮的一声。
“我觉得是。”
萧明宣循声一转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被谢宗云挪走了椅子的西凉世子已自顾自地溜达到庄和初空出的位子上,堂而皇之坐下来,甚至从那掰开剥好的烤橘子上揪下一瓣,边吃边品咂着堂中这场已与他干系越来越浅的戏码。
见萧明宣朝他瞥过来,淳于昇还颇显郑重地点了点头。
“……”
脸面一事,原就是给外人看的,要论外人,满堂这些人里再没有比这个更“外”的了。
这事上,还真有数他最有资格插一句嘴。
萧明宣喉头又是一堵。
一来二去,岔了几岔,莫说被连噎了两回的萧明宣,满堂人一时都有些想不起这会儿原是在议什么了。
“臣惭愧。”庄和初便在这时开了口,“臣久蒙圣恩,忝列朝班,原应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然臣——”
“你有话直说,少在这儿掉书袋子。”这回是萧承泽听不下去了。
“是。”庄和初颔首恭立,略去些本也只是客气一声的前话,直跃到关键处,“臣只看到干支里的天命,却未曾看到世间活生生的人命,多亏县主及时提醒,才如醍醐灌顶。死者已矣,但他还有亲朋挚友,要活在左邻右舍的口舌之间。人言可畏,倘若朝廷能以舍身抵挡灾厄的义士之名予以他应得的褒奖,他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才能好过些。”
萧承泽点头,“也就是梅县主淹留街巷日久,见多了世间冷暖,思虑才能触及如此细微之处。”对着千钟赞许罢,萧承泽目光一转,有意无意地朝一旁晋国公落去,“朕也算着实明白明白晋国公府以李少卿之言行教养后辈的苦心了。”
话头抛来,晋国公便一颔首,顺理成章接了过去。
“庄大人能看见天命,县主能看见人命,臣已老眼昏花,看不见那么高远,也看不见那么细微,只能看见自己立身的这寸朝堂。死者乃南绥出身的琴师,南绥敬奉道法,修天地之气,南绥琴师以身应天劫,不能不说是天道要南绥与我朝结义了。再则,若说南绥琴师在凶日受下这一劫,是历劫升仙而去了,也未可知。”
从天说到地,又从地说到眼前,越说越玄乎,但一个意思已经分明了——无论如何,这宗凶案在这些人口中转了一圈,竟生生转成了一件好事。
何万川在一旁正听得满心惴惴,忽听尊位上的人唤了他一声。
“何寺卿,你看,以庄大人这思路推敲,此案上还有疑点吗?”
“此案……”何万川上前一步,话已出口,又斟酌着换了个更恰当的句头,“此事,臣以为,推敲至此,已不属于刑狱事务之列了。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何寺卿这话才是正理。”萧明宣好似这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忽一扬声,“这些虚无缥缈的说辞,绝不合察疑断狱的章程,以此定案,传扬出去,定要贻笑大方。”
“裕王你那套说辞就不虚了吗?”又是那席末的位子上传过响亮的一声,“查案查不出个结果,急着交差,就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揪来当犯人。要不是在座的全比裕王脑子灵光,我这会儿是不是要去尝尝牢饭了?”
淳于昇说着起身上前来,朝尊位上一揖,“淳于昇奉西凉之主圣命,出使大雍,自问不是什么德才兼备之士,但也分得清是非黑白。此事原是大雍内政,轮不到外使插嘴,可裕王既然把我揪来了,我是不是也能说上一句?”
萧承泽点头,“世子可畅所欲言。”
“我觉得,”淳于昇大手一挥,略过裕王与谢宗云那一角,在满堂其他人面前挨个划过,兜出一道饱满的弧线,“这些,都是好人,您就听他们的吧。”
“……”
萧承泽好生清了清嗓,才忍住一道险些无法收场的笑意,摆出一副更合体面的若有所思之态,略显为难道:“以这些天命劫数之类说辞断案,确实不大合章法,不过,既然昇世子与列位卿家都认同这一解释,现下也没有铁据能将之推翻,那且交司天监去看看吧。”
说着,那犯愁的眉目一转,宽慰似地望向萧明宣,“若是司天监算着有差错,那就再从这南绥琴师的身上仔细深挖。朕相信,世上绝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查得够细,总能挖出些牵扯来。裕王弟,你说呢?”
萧明宣心头一凛。
这话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字字句句含沙射影。
萧明宣默然片刻,面上波澜不兴,“皇兄既已有圣断,臣弟自当听命。”
“好,此事就先这么办吧。裕王弟辛苦查证,庄和初厘清要害,梅县主与大皇子头脑清晰,深明大义,亦协助有功。大理寺少卿李惟昭不忘本分,晋国公家风端正,朕心甚慰,也甚为惭愧啊。”
萧承泽拭了拭剥栗子在指尖留下的残渍,站起身来。尊者一动,还在座上的裕王和晋国公也一并起了身。
萧承泽缓缓踱出两步,就驻足在晋国公面前。
“朕身为一国之君,对大皇子这位嫡长子的教养,远不及晋国公思虑深远。庄和初悉心教导大皇子多年,然体弱多病,虽学识广博,但随着大皇子年纪渐长,终究于管教之事上常常力有不逮,难顾周全。若晋国公不弃,日后,大皇子的课业,就交托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