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廷俊愕然一怔。
他的课业交托给晋国公?
那就是说……
萧廷俊诧异间正要转目去寻,庄和初已一步跪上前来。
“臣愧负圣恩,万死难辞其咎——”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萧承泽亲自垂手,万喜忙搭上另一边,帮手将人搀起来,“先把身子养好,再为社稷出力也不迟。”
淡淡一句宽慰罢,也不容任何人多说一声,又道。
“时辰也不早了。今日一场误会,委屈了昇世子,裕王弟和大皇子就迟些出宫,与朕一同好好招待世子饮宴赔罪吧。旁的事,都容后再议。”
天子一言既出,再软和的话,也是不可违逆之命。
一群人奉旨而来,也奉旨而散。
千钟一路随着庄和初往宫外走,有宫人在旁引着路,庄和初一言未发,千钟便也一声不出,直到已经望见宫门时,万喜匆匆追过来,将一只打好的包袱交来给庄和初。
“前日大皇子去怀远驿办差的时候,宫里一位随行前去的女使不慎弄湿了衣裳,天寒地冻的,南绥正使心善,看着不落忍,就把自个儿的披风脱给她了。那女使回宫来后,已把披风清理干净,交了上来。皇上说正好今日南绥使团在太平观办玉皇诞的法事,您回府正好路过,就劳您顺手还了。”
“臣遵旨。”庄和初若无其事地接到手中,又客气地添道,“辛苦万公公专呈走一趟。”
这人一贯是这样的好脾气,可今日听着,就觉着有股难言的酸涩。
一件披风而已,就算是南绥正使的东西,还也不急在这一时,又何必特意叫他追上来这一趟,交给这人去还?
万喜琢磨一路,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为着另一桩事了。
“还有句话……”万喜软下尖细的话音,低低道,“您是看着大皇子长大的,那是不一样的情分,大皇子也知情重义,皇上心里都明白。但皇上这般苦心思量,是为了大皇子,也是为了您。大皇子要往高处走,势必要经些风浪,这才一冬,您就陪着受了多少折腾?皇上也是实在是心疼您呀。”
“多谢万公公提点。”庄和初含笑低眉,平和一如往常,“大皇子鹏程万里,在下能有送一程的缘分,已是三生之幸。若大皇子一时看不明,在下定会尽心相劝,不负圣恩。”
万喜长出一口气,“庄大人饱读圣贤书,就是通透!您能看到长远处,那便是有大福气的!”
万喜又添了几句宽心的话,便叮嘱宫人将二人好好送了出去。
上了马车,庄和初将那包袱好好安顿到身旁,再一转头,就见千钟从袖里摸出用手绢裹紧的小小一包。
是萧承泽议事时赏她的那些吃食。
贵人特意赐下的恩赏,一时吃不完,也要好好收起来带走,以表恭敬,千钟便拿手绢包了包揣来了。
这会儿掏出来,却是为着另一件要紧事。
千钟在身旁小心摊开手绢,从中拣出颗最大的烤栗子,栗子烤之前就划了口,顺着那烤得外翻的口子一剥,“咔”一声轻响,硬壳就乖乖脱开了。
“大人,”千钟捏着金灿灿的栗子仁,小心翼翼地递向庄和初,“您不能再教大皇子念书这事儿……可能,得怨我。”
第124章
怨她什么?
庄和初微一怔,垂眸看向千钟指尖上那金灿灿也颤悠悠的一小团。
马车行进,微微颠簸,圆润饱满的一颗栗子仁被她小心地捏在指尖,捏紧怕碎了,松些又怕掉了,手指不得不在细微的颤颤间不时调整着力道,整个人都随之紧绷着。
愈显得那些还揣在她肚子里的话关系重大了。
且不论萧廷俊这件事内中曲直情由她究竟悟出多少,单看这回她只剥了一颗递来,就足以说明,比起上回扛了一麻袋栗子到他面前,眼前这件让她判定为惹祸的事,该还没有超出他的承受之力。
庄和初坦然伸手,接过那颗栗子仁,稳稳拈在自己指尖,却也不往唇边送,只端详着问,“为何怨你?”
“怨我昨晚放水仙花灯祈愿的时候,挑的愿望不好。”千钟老实道。
“什么愿望?”
昨日庄和初与她说了要同梅重九一起放灯祈愿时,她便一直在想,还能向各路神仙求点什么,想来想去,眼前的日子已经圆满到让她时常有些不安了,实在不敢再多求什么。
直到在饭桌上,才忽然想到一项不算太过得寸进尺的。
千钟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还绕有缕缕栗子甜香的手指尖儿,怯怯道:“我许愿,盼大人您能少一点烦扰缠身,多一点清静日子,能和我,和兄长,常常一起吃饭。谁承想,应到这样的事上了。”
马车在转弯处略有颠簸,晃得庄和初心头微微一动。
祈愿时他先合了目,也先睁了眼,恰清楚地看到身边人满面虔敬郑重祈愿的样子,原想着她该是还有什么很重要的心愿未曾与他提过,打算着这些日子观察着看看,摸个清楚。
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她那般虔敬郑重向天祈求的,竟是这样一件事……
轻如鸿羽,也重比千山。
千钟只见这人定定看着那颗栗子,眉宇间似是有什么闪了一闪,没等看真切,便已化进一道笑意里。
“这不该怨你,该谢你才是。”庄和初话音轻了一轻,“让大皇子换一位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先生,于他于我,眼下都是最好的选择。”
朝廷上怎么算是好,怎么算是不好,千钟不大懂,但庄和初这话里还有一个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千钟小心地也把话音压低了些,几乎没在那些穿窗而入的沿街叫卖声里,“这事儿,原本也在您今天的筹谋里呀?”
“算是吧。”庄和初微一点头,目光盘桓在指尖的栗子上,眉目又弯了几分,“而且,这也该算是我昨夜的愿望达成了。”
千钟一奇,“昨晚您许的愿,是不再教大皇子读书了?”
“是盼你们的愿望全都实现。”庄和初轻道。
千钟一愣,愿望还能这样许的?
可转一想想,倒也不为怪。
凭着庄和初自个儿一身的本事,和那位天下最尊贵的人对他的信重,他哪还有什么愿想值得仰仗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地之力?
千钟心头落定,身上一松,嘴上也轻快起来。
“大人积善积福,我这愿望,肯定是托了大人的福才灵验的,也不知道兄长他们许了些什么,保准也都能实现!”
庄和初笑意一深,伸手过去,将那颗大概不及她嘴甜的栗子仁送到她唇边。
剥这颗栗子给他,原就是为赔罪的,现下一切分明,这人把栗子交还回来,便是不以为罪的证明。
千钟忙张口,把栗子叼进自己嘴里,转拿给庄和初两颗枣子。
“您吃这个,我记着您说过,枣子养气血。”
庄和初笑着接过来,拢在掌中,“今日也托了你的福,不然,免不得要同裕王多纠缠上许多。”
提到裕王,千钟忽想起另一桩早也在宫里就想弄个清楚的事,嚼着栗子的唇齿顿了一顿,将口中的东西咽尽了,才微微紧起眉头,郑重问。
“大人,我总说起街上的事,真会误了您的前程吗?”
噎住裕王的那些话,是那般场面上一时间能想到最周全的话,可细想想裕王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哪家配婚不讲求个门当户对?
就连李惟昭这样的探花郎,只是中探花前出身不算是高门大户,和晋国公府的婚事便已是皇城里的被人说道不休的奇闻了。
先帝圣旨配给庄和初的,不管怎么说,也是宫里精挑细选后正经封为县主的。
她一时报不了庄和初的厚恩,至少也不该给他抹黑。
但这些权贵门户里究竟有多少讲究,庄和初从没叫人对她细讲过,这些日子下来,只学会了些皮面上行止间的规矩,深里的门道就再没有个合适的人能让她学样儿了。
“我还得仰仗您过好日子呢不是?”千钟恳切道,“您就跟我说个实话吧,要真像裕王说的那样,我一定牢牢记着,再不说那些了。”
“没什么不好。”问得恳切,便是格外在意,不是轻描淡写一句可解的。
庄和初又细细道:“独自一人能在皇城里守住性命活下来,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件很厉害的事。那些化险为夷的经历弥足珍贵,是独属于你一人的宝物,你肯拿出来与人分享,旁人该谢你才是。只要你愿意说,就没有任何不好。”
在皇城里活下来的经历,确实不容易,但要说这是什么宝物,千钟还是有些糊涂,垂眸思量片刻,忽地想到一处,一双眸子立时亮闪闪地抬起来。
“大人觉得街上那些事是宝物,是因为您给兄长写那些说书用的故事用得上吧?”
庄和初一愣,哑然失笑。
南辕北辙,倒也不算错。
见庄和初轻一点头,千钟不禁长叹一口气,叹得颇有些伤春悲秋。
“眼见着广泰楼没了,兄长不说书了,您也不写书稿了,那一出《四海苍生志》入冬前才开,那么火热,比《千秋英雄谱》还火热,就这么断了,真是可惜。《千秋英雄谱》已经很精彩了,我拿它学识字之后,细细听了,更觉得《四海苍生志》比它还要精彩些呢。”
千钟一边感叹着,一边偷眼瞄着那面上无动于衷的人,“您说,昨天晚上过顺星节,皇城里会有多少人许的愿是这辈子能听完整个《四海苍生志》呀?”
庄和初险些绷不住笑出来,这到底是谁在许愿?
何况,就算真有各路神明,也真有人许了这样的愿望,天地间诸多关乎疾苦的愿望神明且还顾不过来,又怎会在这些无关痛痒的愿望上耗神费力?
“那便看天意吧。”庄和初淡淡道。
话都抛到脸前了,这人还是不接,千钟识趣地掀了这篇,心虚地一转眼,不经意就落到庄和初一上马车来便安顿到身旁的那只包袱上。
她之前一直没琢磨明白,南绥正使的这件披风里究竟有什么玄机,现在总算是悟出几分眉目了。
千钟正愁没处转话锋,忙道:“南绥正使那天给我这件披风,就是想借着还披风的时机,好好见您一面吧?”
这件披风同早些时候万喜在街上赏她的那件不同。
这件不是赏人的,是借人的。
有借就有还。
使团的人不能随意更改行程,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旁人也不能随便去见他们,所以才有南绥使团以琴音传话悄悄约见庄和初的事。
照理说,南绥正使要想见庄和初一面,要么得等到下一场宫宴,要么就得像她那天去怀远驿一样,乔装改扮,偷偷摸摸。
如今有了这件披风,也就等同有了一个光明正大见面叙谈的机会。
庄和初也朝那包袱一垂目,轻点头,“想来这位南绥公主确有些关乎紧要之事,非面谈不可。”
“公主?”千钟讶然。
“这位南绥正使,是南绥的一位公主,名为百里靖。”庄和初说罢,好似想到什么,又补上一句,“绥靖四方的靖。”
绥靖四方这个词,在《千秋英雄谱》前几章里就出现过,梅重九当时与她做过解释,大概说得是安定天下的意思。
千钟不禁又朝那包袱望过去。
那日在怀远驿,她辨出这位南绥正使是个女人的时候,已经万分诧异了,没承想居然还是位公主。
千钟诧异间不禁奇道:“咱们雍朝的公主都是生在宫里养在宫里,到了年纪出绛,就在皇城里盖一座公主府,跟驸马一起继续过富贵日子,从没听说过公主还跟朝廷上的事有什么相干。南绥的公主,竟然还能当官吗?”
庄和初轻一笑,“南绥这位公主,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