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是否还需要吧。”这回出声答了,却也似是而非,说罢,一连被问了三个莫名其妙问题的人终于忍不住反问她道,“为何问这些?”
“您说了呀,想问就问出来,不问睡不好觉嘛。”千钟一扬眉,近乎无赖地道。
庄和初正好气又好笑,忽见那眉目间闪烁的狡黠一散,随着腰背一挺,换作一片正色。
“大人,您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先生,大皇子一定能想明白您的难处,不会怨您的。都说教书是最积福的事,不但自个儿福寿年高,岁岁吉祥,还会福荫后世子孙,代代昌旺。”
话说得笃定,不像祝福,倒像什么许诺似的,这些说罢还嫌不够,又郑重补道。
“大人一定有好报。”
说罢,千钟两手拢起那把盯了好多眼的碎纸,轻轻合拢在掌心里,像河蚌拢着得来不易的珍珠。
“这些书,能赏我也读读吗?您挑的书,一定都是最好的。”
眼前人分明是有不愿与他尽数坦白的心事。
他又何尝不是?
庄和初也不再追问,只温声道:“之前说过的,我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这十七楼里的书,也都是你的,想读什么都可以。”
千钟雀跃地道了谢,仔细将那四分五裂的书单好好揣进怀里,再一抬头,忽又想起件要紧事来。
“大人,”千钟朝他近前又凑凑,担心道,“您教书这份差事没了,工钱会少吗?”
庄和初被问得忍俊不禁,还是认真答她,“会少一点,不妨碍什么,放心。”
“府里这么多人吃饭呢,总得有个准备。”千钟一本正经说着,压了压声,又道,“要是有用得着大钱的地方,您就跟我说。”
庄和初怔然一愣,一直轻轻摩挲着手炉的手都不由得顿了顿。
苦日子过久了的人,懂得居安思危,这是常情,先前她也不止一次提起过,要好好思量着谋一份什么营生,这也不为怪。
怪就怪在,她这话听来……好像已经有了信心十足的生财之道。
还是大钱。
日日在他眼前的人,心里想些什么,他未必能全摸得透,可要说突然生出这般本事,他不可能全无察觉。
庄和初不改面色,仍温声问:“与你说了,你有什么法子?”
千钟抿着道神秘兮兮的笑,笑得他心里愈发没底了,“大人您放心,我发现个积德行善还来钱快的门路。”
世上有积德行善的赚钱路子,也有来钱快的赚钱路子,但这俩路子往往不会相合。
“什么门路?”
千钟一字一声,毫无保留地道:“讹裕王。”
不待庄和初转过这道弯来,千钟已迫不及待分析道,“裕王他好面子,又舍得花钱,他上不养老、下不养小,手里攥着那么多钱,不是自个儿挥霍,就是拿去养那些鹰犬替他为非作歹了。从他那讹出些钱来,也算积善行善的好事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庄和初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轻咳几声,才点点头。
得到认可,千钟底气一壮,又像模像样道:“都说钱是好东西,我瞧着,钱不是什么坏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使在坏处,就是坏东西,使在好处,才是好东西。有钱了才知道,怎么使钱,也是个大学问。”
庄和初噙着笑看她。
抛开这法子不讲,只看她在情势动荡的关口为全府人的生计认真做计量的模样,已颇像个府宅里执掌中馈的主母了。
十七楼里满满当当都是书卷,最怕火,他将这些挪来院里烧,原只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处置完这一切,庭院里便也只有这一处掌了灯。
稍远处的一切与黑夜相接,都没入一片无尽的虚暗,只有近旁的一团光亮将他们二人罩在其中。
恍惚间好像身处一片没有任何纷扰的世外清净地,在安宁太平的府宅里,一个眼睛里满都是他的人,与他念叨着最寻常琐碎的家务事,认真操心着他们的以后。
只是……
他没有那么多以后了。
“千钟……”喉间还有丝丝未能漱净的甜腥,以这副喉舌念着这个名字都觉得是玷污。
庄和初牙关又紧了紧,拢在手炉上的十指已绷得发白,竭尽全力,还是压不下心头的阵阵翻涌,最后一寸清醒被吞没之际,几乎瞬间脱口而出。
“千钟,”那副清润的嗓音微微发哑,“能不能,容我唤你一声娘子?”
第131章
娘子?千钟一怔。
“不是要改口,只是……”只是在今时今刻,想如此唤她一声。话尚未说完,自己听来已觉荒唐。
这算什么?
那股不管不顾的冲动如奔马于悬崖前乍然勒停脚步,庄和初按住心头余悸,勉强提提唇角,轻摇摇头,“罢了,是我唐突了,你莫怪——”
话未落,眼前光影一晃,一双手张来,牢牢将他抱住了。
庄和初气息一滞。
千钟原就紧挨在他身旁坐着,一张手便圈过他颈子,埋头在他肩上。
唤千钟,还是唤娘子,这其中有道极大的分别。
这些年从小叫花子、贱骨头、晦气东西,到千钟姑娘,到梅县主,无论好听的还是不好听的唤法,唤的都是她这个人。
娘子这个唤法,与那些都不同。
娘子与先生,与兄长,与爹,是一样的,里面带着两个人与旁人不同的,紧紧的连结。
这些连结宛如激流里的浮木,断崖上的韧藤,快要饿死时的一块饼,即将冻僵时的一件衣,不足解困,但足以让人在世间一切绝地里得有一寸喘息,窥见一道坚持下去、死地求生的希望。
千钟紧抱着他,又在他耳畔为这道看不见、摸不着的连结添多了一道确定,“我是大人的娘子,大人唤多少声,我都应。”
被她搂住的人不知滞了多久,才像冰凌解冻一般,轻轻缓缓抬起手,小心地拢在她腰背间,又不知如此待了多久,才多使了些力道,将她往怀里紧了又紧。
贴得紧了,千钟唯恐压疼他胸前未愈的伤处,不安间一转眼,正瞟见庄和初后颈。
庄和初头颈低垂着,发冠高束,没有发丝的遮覆,融融灯火叠着月的清辉直落上去,映得那片绷紧的雪肤几乎像是透明的。
四围久久寂悄无声,千钟不由得晃了神。
那周公之礼……
是叼这片脖子吧?
无端冒出来的思绪才一晃,忽被寂悄间低低的一声惊散了。
“谢谢你,千钟。”
庄和初说罢便直起身,轻轻与她分回原有的距离,只稍分开些,就让寒风有隙可乘,身上立时凉了一重。
双手松开了她,那一双落在她面上的眸光却仍眷恋地拥着她,未曾松开分毫。
“夜里风寒,早些回去睡吧。”庄和初轻道。
千钟定下神,才想起他方才唤她什么,“您还没唤我娘子呢。”
“在心里唤过了。”
心里?
“去吧。”不待千钟再追问什么,庄和初又温声催促道,“夜里寒气重,待久了,受了寒,又要痛了。”
月事的疼痛固然可怕,可也是有药医的。
千钟目光朝石桌上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大人,我让您遂了愿,您得赏我点什么吧。”
庄和初听得好笑,又觉得不无道理,“想要什么?”
千钟伸手一挥,“大皇子的这些功课,我想一张张都看一遍,我看过了,您再烧。”
她看一张,他烧一张,便是他在这里待多久,她就要待多久。
这是变着法的要留在这里。
庄和初眉眼间弧度一动,千钟便晓得这点儿伎俩远远不够数,忙又加码。
“您刚刚应过了,准我看的。您还说了,装着心事睡觉,夜里要做噩梦。这些烧完,往后我就再看不着了,这桩心事不了,我就睡不好,要是半夜说梦话,吓着您可怎么好呀。”
一套一套的歪理,就算歪得再天花乱坠些,庄和初也多得是法子能撵走她。
可他不想。
至少今夜实在是不想。
庄和初任由自己一败涂地,唤人来给她送了领厚披风,添了手炉,又将茶炉上换了龙眼红枣茶。
本就是些枯燥的课业,这好容易赖下的人还非要有模有样地看上一遍再转手给他。
月事在身,又足足奔劳一日,千钟看到半截就已泪汪汪地直打哈欠,却直说是叫烟气熏的,终于一页页将那九年光阴尽数化为灰烬,已是后半夜的事,眼皮都要抬不起来了。
庄和初要抱她回内院,人还强撑着眼皮,迷迷糊糊地摇头。
“我能自己走……大人也累了,大人伤还没好全呢。”
困得迷糊成这样子,待明日醒来,这会儿的事,该也都记不清了。
庄和初轻声央道:“想要我的娘子再抱我一会儿,好不好?”
千钟眼皮直打架,脑子里困得浆糊一团,迷糊间捉到些零星的词句,毫不迟疑就朝他搂了过去。
那双手一朝他颈间圈来,庄和初便顺势低身,在她膝弯间一托,将人打横抱进怀里。
“抱紧了我,不许松手。”
搂着他的那双手用力紧了紧,“嗯……”
走出院子,与院中的灯火离得渐渐远了,眼前尽是朦胧的暗夜,人到底抵不住汹涌的睡意,挨靠在他怀里昏昏合了眼,半睡半醒间传来一声含混的梦呓。
“我是大人的娘子,大人别怕……”
月光自丛丛竹梢间碎碎漏下,夜风拂过,一地斑驳光影如蝴蝶翩跹,庄和初稳稳抱着怀里的人,自这一片隆冬静夜里虚幻的春意间缓缓踏过。
“嗯。”庄和初轻轻应了一声。
没走出几步,又听那梦呓声响起,“要叼大人后脖子……”
“……?”
一夜安宁。
人实在困乏得紧了,睡得格外沉,直到翌日天大亮,姜浓来通禀大皇子府来人,进出门的声响才将人从沉睡里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