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每一副唇舌都像是糯米圆子做的,又圆又甜又黏糊,从不会说句爽脆笃定的话,但又很难让人生厌,惹人恼火。
萧明宣哂笑一声,未置可否,“能让梅县主担心到独自登门,庄和初的伤情已严重到什么地步了?”
谢恂支着拐杖慢吞吞地转去取了脉枕,又慢吞吞折回茶案前,才道:“有皇上庇佑,王爷挂怀,庄大人福泽深厚,不日定能痊愈。只是,下官一直奉旨照看庄大人的身子,这些日子因着自己休养,对庄大人那边的确有所疏忽,深感惭愧,便挑了些适用的温补药材送给梅县主,既为安梅县主的心,也算周全了差事。”
谢恂又一通糯米圆子似地说着,将脉枕安顿好,请了萧明宣伸手。
萧明宣搭腕上去,看着那苍老的手指熟门熟路地指上来,忽道:“先前令郎为庄和初摸脉,可不是这么说的。”
谢宗云心头一揪。
他跟谢恂的诊断是否一致,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谢恂的反应。
连他站在两步开外都清楚地看出,那只原本正稳稳摸在腕子上的手蓦地僵了一下,哪怕转瞬又静定如常,谢宗云笃信,那截手腕捕捉到的变化一定比他的眼睛更多百倍。
裕王绝不会因为什么晨起略感不适特意拐进来耽误这个工夫。
但醉翁之意到底在哪,谢宗云还是摸不出个头绪。
谢恂凝眉垂目,默然诊罢,收了手,才道:“王爷莫怪,犬子未承家学,在歧黄之术上只有些三脚猫的工夫,他诊出些什么,都做不得数。”
萧明宣目光悠然一转,“那就是谢统领诓骗本王了?”
“卑职不敢——”
“不不……”谢恂忙道,“下官绝无此意!王爷睿鉴,庄大人毕竟出身蜀州道门,懂些修身养心、运气调息之道,如若不然,以久病之躯如何扛得下那般重伤?是以,诊断他的脉息不能全然照本宣科,以犬子所学的皮毛,远不足以做出这些变通。”
“难怪,”萧明宣一笑,目光回转,“庄和初区区一个三品闲官,却总要劳动谢老太医亲自照拂。昨日庄大人在宫里受了些委屈,皇兄还特意传了谢老太医去看他,听说,就在太平观门口看的,看了好一阵子,想来你同庄大人说的,不会也是这一派子吉祥话吧?”
刚刚已支应过去的话,兜了一圈又绕回来。
今日不说个明白,定是过不了这一关。
突然登门一趟,为的就是这个?
谢恂去庄府诊脉,几乎每次为的都不是诊脉的差事,庄和初那片手腕子他的确已许久不曾搭上过,但既然说他那番话与谢宗云的诊断有出入,庄和初究竟脉象如何,也不难猜度。
谢恂暗暗斟酌片刻,“不瞒王爷,庄大人常年抱病,原就根基薄弱,即便懂得些养身之道,但毕竟气虚血亏,冬日难免受寒气侵扰,昨日又加忧思郁结,确实不容乐观。便是有皇上与王爷恩泽庇佑,也要慎加调养,才不至折损寿元。”
萧明宣眉头一剔,满意抚掌,那字字藏着锋刃的话音也缓下许多。
“谢老太医乃杏林圣手,德高望重,庄和初能得谢老太医看顾,是他福分。”轻描淡写罢,萧明宣摩挲着腕上那刚被按过的地处,“本王脉象如何?”
“王爷龙筋虎骨,雄姿英发,百邪不侵,康健无忧。”
又是一派很是中听的废话。
萧明宣这回却不追问,“承谢老太医吉言。本王也不白叨扰你一场,就赠你一诊,算是报偿吧。”
比裕王开口给人报偿更可怕的,是这报偿的内容。
谢恂愕然一怔,直觉拿到落向他膝间的目光如一道利刃,穿皮断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只能不自禁地发颤,却动弹不得。
“本王自幼习武,领兵多年,医治跌打损伤,比你们这些常年在皇城伺候的太医要经验丰富得多。诊清楚伤情,才好对症施治。”萧明宣说话间长身而起,一把扣住谢恂肩头,将惶恐间连声说着岂敢的人按坐下来,“早日康复,才能更好当差,本王是为社稷着想,谢老太医若忠心朝廷,只要好好配合就是了。”
谢恂一噎,不再挣动。
单就这说辞来讲,能说的推辞话还多得是,但话是从裕王口中说出来的,那就算是说破天去也是徒劳了。
兜来绕去,竟不为梅县主,也不为庄和初。
是冲他来的。
“谢宗云,”萧明宣大掌牢牢按在谢恂肩头,唤过那愕然呆立一旁的人,“过来,给谢老太医搭把手。”
命令里没有什么关乎血脉亲情的称谓,那便是公事公办、一码算一码的意思了。
谢宗云沉一口气,“……是。”
*
灶灰这东西远比云升想象中难清理得多。
云升动作已经很快了,可耐着性子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干净,还是用了不少工夫。一收拾妥当,云升便急急往厨房返去,还没走近,远远就见裕王府的一队人先他一步,如乌云遮天般浩浩荡荡地进了院。
离着再远,云升也能一眼认出拥簇之中那锦袍金冠的人。
云升骇然一惊。
萧廷俊派他来庄府时,着意叮嘱过,庄府有任何人来访,他都务必要紧跟在旁,尤其是裕王府的人。
就算没有萧廷俊的吩咐,只看这来势汹汹的气势,云升也定不住脚。
云升急赶上前,才一踏进院,就被闻声望来的谢宗云一把拦下了。
“我奉大皇子之命随护庄大人!”
“随护?早干嘛去了。”谢宗云一招手,两个人高马大的王府侍卫不由分说便一左一右将云升按在原地,“你就在这儿护吧。”
云升心头又是一紧。
在皇城这些年,大皇子府始终和裕王府不对付,从前谢宗云任京兆府司法参军,在街面上管得极宽,他们随护大皇子,也没少跟这人打交道,脾气秉性算是了如指掌了。
便是如此,云升也从未见过谢宗云这般如临大敌的神情。
纠缠之间,一众裕王府侍卫已井然有序地排布开,不远不近地将厨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锦袍金冠之人全然未理会这一点波动,径自进门去了。
一路闯过来时,早已问过庄和初在哪处院里,但真正一脚踏进厨房,满满当当的油炸烟气扑面而来,随之入目的一切,还是让萧明宣委实一怔。
“呵,庄大人,梅县主,好兴致啊。”
这一队人里,任何一人的脚步声都足够让庄和初在十丈开外觉察个清楚,何况如此浩浩荡荡的阵仗。
早在这队一听脚步就来者不善的人靠近前,庄和初已抓紧时间将最后几只捏好的糖糕下进油锅,这会儿刚好炸透,捞出来沥了油,拣出其中色泽最好的那个,旁若无人地递给锅台边的千钟,才对着不请自来的人和气恭敬地一颔首。
“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迎迓,王爷恕罪。”
不待萧明宣看明白这里是个什么章程,千钟已迅速对着手上热气腾腾的炸糖糕吹了吹,“咔嚓”咬下一个小豁,才热络道:“王爷,您这个时辰来,肯定已经吃过饭了吧?”
“……”
无论见这人多少回,萧明宣总防不住被她一句话就掀起火来。
滚着油锅的厨房也实在不是什么让人身心舒坦的所在。
眼见这二人都没有半分意外之色,萧明宣一句兜圈子的话都懒得说,目光透过窗子往外扫了眼那些规规矩矩守在远处的人,便开门见山。
“庄和初,本王已如你所说,花钱去买南绥外使的命,接下来,该你办事了。”
第136章
自前日从宫里出来,千钟就做足了跟裕王对上的准备。
且不论栽赃西凉世子那一桩,单是裕王变着法子地想将大皇子拦在朝堂外,费尽心思排布了这些年,到头来不但是竹篮打水,空忙一场,还被顺水推舟,将一向哪边都不沾惹的晋国公彻底推到了大皇子身后,这一把笑料,肯定已在皇城里每一张嘴里嚼遍了。
要是到那些不大起眼又拥挤热闹的小酒肆边上蹲一会儿,八成还能从各桌酒蒙子嘴里听见好些别开生面的演绎。
这样的结果,无论大皇子高不高兴,裕王铁定没法高兴。
在宫里一时没吭声,那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审时度势之选,以裕王惯常的脾气,要是真的无声无息就咽了这口大亏,那才有古怪。
可要说出气,裕王倒也不是什么闲人。
虽然柿子都是先挑软的捏,但软到她这份上,捏烂了她也不过是让自己落一手黏糊,空费一把力气,远不值得裕王专程登门一趟。
所以,打从裕王府的阵仗气势汹汹地涌进这院里,千钟便掂量得出,这套唬人的架势必定是奔着庄和初来的。
但裕王开口这一句,还是让她诧异得手上一顿,唇齿也随着顿住了。
杀百里靖,是庄和初的主意?
让她借着还披风的时机去太平观给百里靖报信,也是庄和初的主意。
这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竟值得裕王连那口窝囊气都能先搁到一旁了。
一时没了那清脆的咔嚓细响,四围陡然静下一重,窗前那含着窝囊气的人就在这片寂静中收回放远的目光,略略转面,朝她看来。
那张轮廓冷硬的脸,半面映着光,半面蒙着影,便是在厨房这等热气腾腾的地方,还是看得人心头一寒。
千钟也只看到这么一瞬,庄和初已上步而来,将她往一旁拦了拦。
庄和初迎上目光,那目光便定在了他身上,萧明宣手上马鞭一转,掉转鞭头,在另一掌中一下一下轻拍着,曼声道。
“至于你愚弄本王的事,若本王不与你计较,只怕要纵得你越发不知死活。可要细细与你计较,你必是没命去办事了。本王治下,向来信赏必罚,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你既已和梅县主同心一体,处处夫唱妇随,那这份罪责,由梅县主代夫领受,也算本王再成全你们一段佳话。”
不待庄和初张手把人再往后拦,人已嗖地往后一缩,极识时务地在他身后躲严实了。
杀鸡吓猴,说到底,关键是在那一个“吓”上。
没了吓的功用,也就没有杀的必要了。
“王爷您可千万使不得——”千钟踮着脚,从遮在身前的那片肩头上冒出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望过去。
“您贵人多忘事,这话我在宫里就说过一回了,我跟庄大人好,全是感念您为我操办婚事、让我过上好日子的恩。您要是为这怪罪我,打在我身上,不定能不能疼进庄大人心里,但一准儿要疼在您脸上,为着护卫您的脸,我也绝不能受您这顿打!”
执鞭的手一顿,那张被她护卫着的脸好像已挨了无形的一记,愈发冷硬了。
千钟仍巴巴地垫着脚,“再说,您英明盖世,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叫人愚弄的呀?这里头会不会还有冤情?或是有小人挑拨是非?您也容庄大人申辩几声吧,委屈了庄大人事小,要是牵累了您公正廉明的好声望,那可是更大的罪过了。”
她一说“委屈”,庄和初面上就配合无间地浮出一片委屈。
“县主所言甚是。下官愚钝,不知何事处置失当,令王爷如此动怒?”
庄和初一开口,探在他肩头的那半颗脑袋就缩了下去,萧明宣看得脸色沉了又沉,连映着光的半面都显出一重寒色。
寒色只笼罩片刻,就被一道嗤笑挥了去,“愚钝?”
轻轻拍动的鞭头被攥进掌中,又捻到指间磋磨着,细微的沙沙声伴着森然含笑的话音,便是有满厨房的烟火气熏着,也甚是令人毛骨悚然。
“前日在宫里断案,庄大人巧捷万端,慧心妙舌,伶俐得眼见都要成精了,这会儿再装傻充愣,可不是什么妙算神谋啊。”
“王爷是指琴师一案?”庄和初面露恍然,恍然之间,委屈愈浓,“此事下官已竭心尽力令王爷如愿,下官委实不解,何处疏失使王爷如此震怒?”
“你如了本王什么愿?”
庄和初垂着一双衣袖高挽的手,站在锅碗瓢盆间,笼着柴火油烟气,看着比往日里那副清贵的书生样子还要老实。
“王爷所愿,四海承平,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这老实人老实道,“那日就在这后园冰雪之间,下官向王爷确认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