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好收着,买些您喜欢的物件,能多高兴些吧?”
千钟说这话时就蹲在他身边,咫尺之近,便是隔着薄薄一层柴烟,也足够庄和初看得清楚,这双巴巴望着他的眸子里清盈盈的一汪尽是期待。
寻了片刻,也再没寻到其他。
“你……”庄和初略一迟疑,到底还是轻声问,“不生气吗?”
生气?
千钟怔愣片刻才恍然回神,目光微微一黯,摇摇头。
“本来就是他捡了我,才有我的一条活路,不然,我哪能有这么多年的活头呀?他不是一定要对我好,一定要管我一辈子,他有他自己的家,他自己亲生的孩子,他不要我了,那就不要吧。只是……”
千钟话音顿了一顿,低了几许。
“以前我以为他死了,可我觉得自己有爹,现在觉得,我没有爹了。”
几句话间,千钟已环抱住双膝,下颌挨在膝头上,低头微微缩身成小小的一团。
自来了庄府,已许久不见她这个样子了。
庄和初心口漫过一阵绵密的痛意,放下看火的东西,腾出手将怀里那叠银票取出来。
人活于世,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身外之物,皆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五感所得、七情所动,无影无形,却是实实在在真正属于一个人的一切。
“谢恂是谢恂,自他脱身回到这个身份里,便不是你爹了。”庄和初温声轻道,“而那个救你性命,养你长大,教你领悟许多道理的人,也有他自己的身份,并非是谢恂。你爹仍葬在那片你为他挑选的风水宝地,长奉香火,他还是会保佑你。”
低埋的脑袋再抬起时,一双眸子又亮了回来,“是这个理!谢谢大人。”
早些乍见姜浓通过十七楼的暗道匆匆来报此事时,庄和初头一桩便是担心她会否为此事难过,另一桩,便是方才被她错会的那一问。
庄和初稍稍迟疑,还是又把这一问问得更清楚些,“你不怨他,也不怨我吗?”
姜浓领了吩咐离开后,他才陡然想起,昨夜在十七楼院中,千钟没头没尾地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曾对萧廷俊许诺没有兑现,日后若有机会又是否还会去兑现。
话是问的他与萧廷俊,但那时她心里所想,该就是在谢恂身上的。
那只被谢恂称作是“嫁妆”送来庄府的碗,必是含着什么只有这对没有血缘的父女二人才知道的许诺。
那便也是说,在见到那只完整的碗时,她已什么都知道了。
可她什么也没与他说。
这便意味着,她也是在那时就已明白,她与谢恂的这道关系,他早就清楚,且已瞒她日久了。
设身处地去想,如此要事被朝夕相处的人瞒了着这么久,总是会有怨的。
可她似乎全然没这个念头,甚至还要为他冒险去讨一份补偿。
手上的银票还有些残存的体温,却好似比灶膛里的火焰还要灼手。
“明知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却还是一直瞒着你。”庄和初将自己的罪过摆得愈发清晰。
千钟抱膝略略一歪头,目光正对上一架子瓷碗。
规整洁净又满目琳琅。
“也没什么重要的。我爹已经死了,也有了坟,我还是会一辈子念着我爹的恩。谢老太医还是谢老太医,谢司公还是谢司公,他不会把我当女儿,我也不会把他错认成我爹。”
说着,一双弯着笑的眼睛朝庄和初一转,透着让人丝毫不会生厌的殷勤。
“您还是这么菩萨心肠,我说想吃炸糖糕,您就要做给我吃。您看,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还不是都和之前一样吗?”
庄和初怔然片刻,忽莞尔一笑,心间一宽,站起身来。
“是,还都是一样的。”
银票收好,庄和初又净了手,盆中面团已经醒好,锅中的油也满满起了温,时间恰到好处,庄和初将面团取出来抻开,揪下几个大小均匀的剂子,揉成一个个面球。
千钟看着他修长玉白的手指在面球上轻一旋,捏出个小窝,刚好放一勺糖粉馅进去,而后灵巧地封口揉圆,再按成扁状。
街上那些出摊卖炸糖糕的,为着方便,都是出来前就把面揉好、糖馅调好,在街头上只边包边炸,就省力许多。
是以千钟虽从没吃过炸糖糕,但每每经过那些摊子,都能瞧见摊主做眼前这一步。
看过那么多人做这一步,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庄和初做起来这样好看。
许是为着方便干活,宽大的袖子束起来,露出两节白生生的手臂,细腻的肌肤下覆着轮廓分明的筋骨,随着这些动作微妙地起伏变化着。
比他写字画画的时候,比他杀人的时候,都要好看。
千钟心神才一飘远,忽听这人一边很好看地做着手上的事,一边轻问:“既不怨我,那今日去谢府,为何不直说,还要兜这么大个圈子?”
千钟目光一闪,站在灶台旁抿了抿唇。
要说实话,一大半是因为昨夜看着庄和初已被那么多难事压着他,自己身上这点事,他已经耗了很大心力,早算得上仁至义尽,她能自己去做的,便不想给他再多添麻烦。
但好像到底还是给他添了麻烦。
说出来不够害臊的。
千钟把实话里的这大半裁去,只道另一小半,“我是去为您讨个公道的,去以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呀,大话说到前头,万一不成,可就要落人笑话了。”
一听这话里半虚不实的底气就带着避重就轻的味道。
庄和初笑笑,不置可否。
那人不说话,千钟越发心虚道:“那,大人也不怪我骗您了吧?”
“你不想吃炸糖糕吗?”庄和初不答反问。
油锅热够了火候,庄和初问这话时就顺了几只捏好的糖糕下去,屋里一切细微的响动立时被滋啦啦的雀跃响声冲散了,柴烟也飞速被一股令人神往的温暖香气遮覆。
千钟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不知是从前在街上离得远,闻到的香气浅淡,还是庄和初谦虚,这锅里飘出的香气分明比城南街上那一家的还要香许多。
“想吃。”千钟老实道。
下锅的糖糕很快河豚似的圆鼓鼓地浮起来,又被庄和初温柔地翻了身,捞出来时整个都是金灿灿的,略沥沥油,便被裹进备好的油纸中。
庄和初取了自己的手绢,在油纸外又垫了一层,才递到她面前。
“想吃,就不算骗我了。”
千钟一喜,连声道了谢,接过来小心翼翼举在手上,笑得越发殷勤起来,“您说得是!再说,我也没骗得成呀,就是有罪过,也只算一半儿……一小半儿,对吧?”
庄和初听得好笑,想起嘱咐一句小心烫口时,千钟已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下去。
从炸脆的薄薄外壳一口咬到黏软的内里,化成一汪的红糖随之淌出来,烫得千钟直吸凉气,嘴里还不忘含混不清地说着。
“好好……还好您书读得好,做了大官,不然……街上炸糖糕的,都要饿死了!”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地叮嘱了她慢点吃,又转去顾着油锅。
千钟好容易吃下这滚烫的一口,舌头缓过劲儿来,忽又想起件事,“大人,您又许了什么好处给谢统领吗?”
“嗯?”
“刚才他直闯进谢府,把我撵出来,还特意点给我说,庄府的马车在外头等着我。哪有那么巧的事呀,是您喊他去的吧?”
庄和初手上蓦地一滞,带着一只将要下锅的糖糕顿在半空。
“是谢宗云撵你出来的?”
第135章
千钟才一随谢府仆婢出去时,谢宗云就想跟着出去了。
“这就要走?”谢恂唤住那过年也没进府吃顿饭的人,“庄府马车有碍王府车驾通行,只要让马车挪开回避就是了,你特意进来一趟,怕是还有别的事吧?”
谢宗云脚步一顿。
也只蜻蜓点水般停了一停,便听若惘闻地径直前去。
“你给我站住!”谢恂蓦一声喝,再次喝停了那双甚少踏进这座宅院的脚,“你端哪一碗饭,我都不管你,但有一样,你给我离庄府的人远一点。”
谢宗云呵地笑出声来,转身回头,“我怎么觉得,还是谢老太医您离庄府的人更近?我只是请梅县主挪挪马车,您可是又端茶倒水又施医赠药的,庄府要是什么晦气地方,头一个倒霉的也得是您啊。”
说着,谢宗云朝谢恂手上的拐杖一垂眼,又一声毫无好意的笑,“哟呵,忘了,您还真倒了大霉来着。可要这么说,那该算是庄府晦气,还是您自个儿上赶子找的晦气啊?”
“谢宗云——”拐杖一头咚地顿在地上。
余音未落,忽听外面院中传来个似笑非笑的话音,“谢老太医何事如此动怒?”
谢恂悚然一惊。
且不说他这皇城探事司总指挥使的住处,只说太医谢恂的府邸,能如此不经通传,不声不响就长驱直入的,皇城中屈指可数。
来的还是这其中最不好惹的那位。
谢宗云也惊得满面戏谑之色陡然一凝。
不待谢宗云迎到门口,那道本该正从谢府门前清空的街道上打马而过,朝入宫方向去的身影,已挟着一道寒气大步踏进门来。
“要是谢宗云有失礼冒犯之处,看在本王的面子上,还望谢老太医别往心里去。”
“不敢不敢……”谢恂定定神道了礼,便要扬声唤人来奉茶,“来人——”
“不必麻烦了。”萧明宣手里捋着尚带风尘的马鞭,凤眸微微一眯,挑起一道无甚笑意的笑容,“今日晨起略感不适,晚些要进宫去,怕过了病气给皇兄,正好经过这里,请谢老太医为本王瞧瞧,不打扰吧?”
不速之客既然来了,便绝不会认为自己是不该来的,何况是一向在皇城里横行无阻惯了的人。
萧明宣说话间已踱到茶案前,听着谢恂在身后毕恭毕敬应了声,自顾自坐下来,端详着面前那一杯比他更先入座、已然没了热气的琥珀色汤水,又不咸不淡地一笑。
“有股脂粉气,谢老太医这儿刚刚来过女客吗?”
谢宗云头皮一阵发麻。
什么脂粉气,就算刚才与千钟面对面之近,他堪比猎犬的鼻子也没捕捉到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的。
赶在谢恂编出点什么要命的鬼话之前,谢宗云忙老实道:“是梅县主。”
谢宗云话音甫落,谢恂已不着痕迹地接道:“昨夜庄大人伤情有些反复,梅县主担心得紧,便来问问,有什么可以辅助调理的法子。”
萧明宣端起那只尚有余温的白瓷茶杯,缓缓转在指尖上,“十年前,梅县主抗旨惊天一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让庄和初抱着一道圣旨生生守了十年活寡。照理,这二人突然重逢再结连理,该是你不情我不愿才对,可有目共睹,梅县主与庄和初简直是蜜里调油。谢老太医照看庄和初的身子,常与庄府往来,就不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吗?”
裕王突然闯到这儿来问起这话,可远比庄府的古怪更古怪百倍。
谢恂慎作思量,略一沉吟,才似是而非道:“在太医院当差,不该听的听若惘闻,不该看的过目即忘,不该想的远抛九霄,方能不负皇恩,福泽绵长。何况,庄府这段耽误了十年的良缘是托王爷的福才得圆满,梅县主与庄大人琴瑟和鸣,也未必有什么真情,更多的该是感念王爷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