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发现她撒谎,他也没有打她骂她,甚至都没有吓唬她一下,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用一针见血的理据一句一句把她驳到再无话可说。
她在这个人眼里,就好像……
是个人。
是个知道疼,知道苦,知道冷热,也知道是非的人。
自从她爹走了以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对她了,所以即便这人似乎比那权势滔天的裕王更难糊弄,她还是怕不起来。
不但不想远离他,这才刚见过他没多会儿,又忍不住地去想这个人……
千钟忙晃晃脑袋,晃走这顶顶害人的妄念。
庄和初允诺明天就去为她讨回公道,那便是说,等到明天事了之后,她与他虽还同在皇城,但一个留在云上,一个回到泥里,无论她想与不想,他们都会离得远远的了。
能与这样的贵人遇上一回,已经是她爹在天上保佑她了,可贪心不得。
千钟随着姜浓走进这院子时,屋里已掌好了灯。
姜浓带她进屋,让她在这里稍候,不久便有些人将一只只冒着热气的水桶拎进门,拎到最里头一间不知做什么的屋子里。
一阵哗啦啦的倾倒声后,又拎着一只只空桶匆匆出去了。
千钟好奇,却也不敢乱动,只老老实实站在个不碍事的角落。
如此反复几回,又见人拎进去几篮梅花,待拎着空篮子的也出去了,才有个双十年纪却举止老成的姑娘朝她过来。
“奴婢银柳,请姑娘随我来吧。”
银柳直带着她走到那间最深处的屋子前,厚厚的门帘一掀,一股香喷喷热腾腾的雾气冲面而来。
一眼看进去,只觉得白蒙蒙一片。
千钟怔然进去,随着银柳绕过一道屏风,这才看见,方才那一桶桶的热水都是被倒进了这屏风后的一只大木盆里,那一篮篮的新鲜梅花也在盆里。
薄薄的花瓣被热水一泡,芬芳融入水中,随着升腾而出的水汽四溢开来。
千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呀!”
银柳忍俊不禁,“是姜管家吩咐给姑娘准备的,姑娘喜欢就好。”
千钟连声说喜欢,又对着人不在这里的姜浓真心实意地谢了一通,才要往盆里伸手,伸到半路忽又缩回手来,慎重地问向银柳。
“姐姐,这里头的梅花也能吃吗?还是只能喝汤呀?”
第13章
喝什么汤?
银柳好一怔愣才反应过来,忙把她从盆边拦回几步。
“姑娘是不是方才吃得咸了,口渴了?奴婢疏忽了,姑娘想要喝点什么,我叫厨房去准备些。”
“不敢多劳姐姐,这些足够我喝啦!”
银柳小心地拦着她,唯恐一个错眼,她真要把这盆喝了,“不是……这一盆喝不得,这些水,是给姑娘沐浴用的。”
“沐浴?”千钟惊圆了眼睛,“使这个水,洗身子?”
冬天里在外面想找一口能喝的凉水都难,庄府能给她一杯热茶喝,她已经受宠若惊了,让她用这样又香又干净的热水洗身子,千钟做梦都不敢这么妄想。
“不、不……不用热的,我用凉的就行了!”
这样的大冷天,浣衣洗碗且要兑些热水,哪会有人放着备好的热水不用,偏要用凉水的?
银柳只当她是害怕这直冒热气的水太烫了,“姑娘别怕,且先用手试一试,要是觉得烫,还能再兑些凉的。”
银柳一边哄着,一边朝她伸过手来,要挽她上前。
不知是因为这只手,还是这盆水,亦或是这间被暖雾充塞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的屋子,千钟直觉乍然生出一团苍耳般的惧意。
虽小,但只要落到身上,就足够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千钟被这惧意刺得心头一紧,不及细想,双脚已本能地带着她跑起来。
“姑娘——”
千钟刚一绕过屏风,前脚还没落下,就迎面与人撞了个满怀。
仓促间虽没看清来人的脸,但只扫见一角色泽熟悉的衣摆,已足够千钟认出自己是冲撞了什么贵人。
千钟吓得头也不抬就“噗通”一跪。
“管家大人饶命!饶命——”
“这是怎么了?”
姜浓冷不防被她撞得一个踉跄,险险稳住脚,诧异地看看一转眼就在地上跪好的人,问向随后追来的银柳。
千钟惊魂未定,心跳如擂鼓,只隐约听见银柳上前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姜浓便差她出去了。
银柳一走,姜浓含笑上前,低身垂手,好好将她搀了起来。
“银柳虑事不周,委屈姑娘了,奴婢来服侍姑娘沐浴吧。”
让堂堂庄府大管家伺候洗澡,可比使热水洗澡更折寿了,千钟吓得差点儿又跪回去。
“不、不敢……管家大人您饶我一回吧!我知道错了!”
千钟是当真知道错了。
方才实在不该那么莽撞地拔腿就跑,这终究是官宦人家的宅院,不知道有多少大规矩,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惹出什么事端,明日是去给她讨清白,还是送她去京兆府挨板子,那可就是两说了。
何况,庄府这种人家,要想害她这么个小叫花子,哪至于费这样的周折?
怕是自己见识浅,紧张过了头,才生出那般仿佛大难将至的直觉来。
千钟生怕这大管家看出自己将她一番好心往恶处想过,一边悔着,一边急忙就一头扎回了屏风后的氤氲水汽里。
“我这就去洗!”
姜浓一跟过来,就见她衣裳鞋子还都在身上,已然着急忙慌地抬腿要往水盆里迈了,忙哭笑不得地把人拦下来。
“不急,总要先把衣裳脱了呀。”
千钟在盆边一怔,垂眼往身上看看,捏着衣角迟疑起来。
姜浓仔细瞧着她,她身上虽不算多么干净,但目之所及都没有陈年污垢,不像是自小到大从来没有洗过澡的。
“姑娘平日洗澡,不习惯脱衣裳吗?”姜浓温声问。
她平日确实就是穿着衣裳洗的,“平日,都是到河里去洗,衣裳要是脱在岸边上,可能就找不回来了。”
衣裳浸了水贴在身上,又沉又冷,但也只有这样,在水里遇着急情才不至于光着身子逃命,也不至于在洗澡时被别的叫花子抢走留在岸上的衣裳。
姜浓恍然明白,心头不由得一软,“姑娘放心,衣裳脱在这里不会丢的。在浴房里洗,与在河里洗不同,姑娘许是会有些不习惯,我来帮你,可好?”
千钟听得明白,这就是说,她在外面的那个洗法在这里是不能用的。
“谢谢管家大人点化!您教我,我一定好好学。”
要说点化,有件事,姜浓在那角门时就想与她说了,终于忍不住道:“奴婢只是这府里的管家,姑娘不必以大人相称。”
千钟倒也不是随便叫的,“人家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您是三品大员府上的管家,那怎么也得算个五品了吧?五品可足够叫大人了。”
姜浓“扑哧”笑出来,“谢姑娘吉言,姑娘还是唤我一声姜姑姑吧。”
称呼这事儿,最要紧的是让对方舒心,千钟忙毫不犹豫地改口道:“我听您的,姜姑姑。”
姜浓帮着她脱了那身破衣烂衫,又脱了那双已经快要磨破底的草鞋,好生将它们摆放一旁,才叫她进了浴盆,转手拧了毛巾,轻轻地帮她擦洗。
千钟生平第一次把身子浸在热水里,那感觉甚是奇异。
一身又冷又痛的筋骨叫温热的一汪水包裹着,有种说不出的酥软,痛处也只剩一片微微的发麻,好像一不留神整个人就要化在这水里了。
连带那没来由的惧意也消散殆尽,遍寻不着了。
千钟扒着浴盆边沿,任由姜浓将一道道热水柔柔地淋过她的肩背,正泡得连绷紧的精神也要松软下来时,忽听姜浓在身后问她。
“姑娘上回沐浴是什么时候?”
千钟被问得筋骨一紧,“我……我身上臭了吗?”
不但没有发臭,她身上远比姜浓料想得还要干净许多。
没有积年的陈垢,也没生什么疮,头发虽乱蓬蓬的,却也不见有虱虫,看着最多也就是冬日里月余不曾沐浴的样子。
在街上讨生活的人,填进嘴里的东西且不讲究,怎顾得上讲究这些?
姜浓手上不停,伴着徐徐水声,柔声含笑道:“是姑娘身上干净,像才洗过不久的。”
千钟绷紧的肌骨这才肉眼可见的松下来,话音也轻快了,“我是赶在河里上冻前好好洗了一回,已经有一个月了。”
“姑娘常常沐浴吗?”
“只要是河里不上冻,我三五天就去洗一回。我爹说了,水就是财,人要常洗澡,才能有财运!”
“……”
琢磨琢磨,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街上人哪个不嫌叫花子又脏又臭,她把自己洗得比别的叫花子干净些,自然就能多点讨饭的机会。
姜浓暗叹,如此说来,这个当爹的虽然要什么没什么,但在言传身教上是着实花了些心思的,倒也算对得起人家喊他的这一声“爹”了。
浸了热水的毛巾擦拭过那片本就没有多脏的肌肤,薄薄的污渍退去,现出少女细润的肌肤底子,姜浓手上不禁一顿。
她身上有些不伤筋不动骨的伤处,周边的肌肤竟都隐隐泛着赤褐色。
有些破了皮见了血的伤处,色泽也不寻常。
“姑娘身上的伤……是敷过药吗?”
她哪里来的什么药,千钟摇摇头,“不是药,就是一些草根和树皮,捣碎了揉一揉,能止血,也好得快,都是我爹教我的。”
她说得轻巧,可这也不算寻常了。
姜浓不动声色,将手里的毛巾沉进水中浸了浸,又轻轻擦抚回她背上。
这片脊背不但伤痕累累,还瘦得几乎皮包着骨,一条细细的脊梁突兀得让人心惊,似乎一次淋太多水上去都可能把它压断了。
姜浓小心地避开那些伤处,轻之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