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宣一身朝服,在正午明灿的天光下熠熠生辉,俨然是散朝之后就得了消息,直奔到这里。
庄和初昨日说,正午时分方便赶来的人,该就是这位无疑了。
但庄和初来前也托付过她,在他与淳于昇从屋里出来之前,便是御驾亲临,也请她务必想法子拦上一拦。
拦裕王,比拦御驾可容易多了。
千钟急奔上前,疾呼道:“保护王爷!”
一众裕王府侍卫俱是一惊,顾不得看清危险何在,已在这疾呼声中迅速抽刀,以一万全的阵型将萧明宣围护在内。
然后便发现,朝他们王爷而来的,除了那大呼小叫的梅县主,再无其他。
“梅县主,”萧明宣沉着脸,扬手退去身前一切遮挡,定定看向那始作俑者,“怀远驿何等重地,外使当前,大呼小叫没个体统,不把话说清楚,可莫怪本王不讲情面了。”
“王爷您可是朝廷的大……大顶梁柱,我就是舍了命去,也得护您万全!”千钟言辞凿凿地表了态,昂首站定在萧明宣面前,正正拦好他去路,才道,“还没来得及向您禀报,李少卿刚刚破案了,折磨昇世子的,竟就是那天死在宫里的琴师呀。”
李惟昭闻声上前来,还没开口,萧明宣已横他一眼,“荒谬。”
萧明宣二话不说,起脚便要往前,千钟忙一张手,“王爷您可去不得!庄大人正在里头作法收那琴师呢,您千万不能靠近!那琴师跟您的仇,可比跟昇世子的大得多了。”
萧明宣脚步一顿,睨向面前的人,目光寒意乍生,“梅县主这话什么意思?”
云升在旁,心头暗暗一惊。
那日宫中审案,他不在场,后来听说个大概,便觉出那琴师和裕王八成有瓜葛,要照这么来说,真要是琴师的鬼魂来索命,最该找的,的确是裕王。
但这话可不是当着这些人的面能说破的。
云升绷起精神,已暗暗做好了出手护人的准备,却听千钟一本正经道。
“那琴师原是为宫中各位贵人挡灾应劫而死,是有大功德的,您在那会儿却说,他是被昇世子杀死的。您位高权重,一向又最是公正,保不齐地府里就听信了您的话,给他改了功德,他一气恨,这就来寻仇了。”
萧明宣阴沉的面上僵了一僵,冷然一笑,“既根源在本王这,为何是先缠上昇世子了?”
“您往日里好事做得多呀,阴德积得重,昇世子福泽也深,可他的福泽到底是归西凉那片的神仙管着,离得远了,想护也够不着。那鬼魂一时找不上您,就先冲世子去了。”
李惟昭在旁听着,暗暗叹服。
如此荒谬绝伦之事,竟也能说得这样在情在理,若每个落进大理寺的犯人都有这般口舌之能,实难想象这差事要如何当下去了。
“其实,可能比这更阴毒。”千钟朝前凑近些,压低些声,“这琴师知道您宅心仁厚,对世子甚是关切,故意缠上世子,引您上钩呢!”
“……”
荒谬绝伦的说罢,千钟又慎重地往回兜了兜,“当然了,做鬼的究竟怎么想,哪是做人的能琢磨透的?我就是帮着您猜猜。一切都不明朗,您身份贵重,可不能冒险,庄大人把他收了之前,您千万别靠近去。”
“梅县主可真是——”萧明宣憋着一口气还没出完,忽被西凉副使一声接去了。
西凉副使满面正色道:“梅县主可真是侠肝义胆,千仞无枝,这位李少卿也真乃青年才俊,明察秋毫,一针见血。”
那位寻隙去过恭房又折返回来的西凉副使已清爽了精神,也接着道,“还有庄大人,博学广识,无私无畏,裕王您德高望尊,气逾霄汉,大雍真是主圣臣贤,无怪民殷国盛,日富月昌。”
“……贵使谬赞了。”萧明宣沉了沉声,微眯凤眸,“既被如此厉害的邪祟缠上,梅县主看,昇世子这条命,庄大人拿不拿得下呢?”
千钟正要开口,一直紧守在院门处的南绥使团护卫忽然喜道:“出来了!世子出来了!”
房门已开,庄和初搀着淳于昇小心地走出来。
眼见着淳于昇面色尚显灰白,冷汗岑岑,脚步还虚浮得很,但明明白白是清醒了过来,西凉使团的侍从忙迎上前,左右扶了人。
一众人拥着裕王入院,萧明宣直朝庄和初望去,面色寒了又寒,“庄大人,真是好本事啊。”
庄和初上前来道了礼,颔首恭立,谦逊道:“世子乃遭邪气冲撞,一时闭气,在静处施用了一点道门医法,暂已纾解,还用了不少餐食。”
“是……一下子吃得有点多,都有点想去趟恭房了。”淳于昇幽幽接了一声,不容任何人再多废话,便望定萧明宣,“总算是弄明白了,这事要怪就怪裕王,凭白的冤枉我杀那琴师。八成是那琴师幽魂飘在宫里,只听了前半截,没听后半截,认定了我是凶手。”
萧明宣哼笑,“本王倒还是头一次听说正午时分闹鬼的。”
淳于昇也哼笑,“裕王您是真逗,跟人不讲理,跟鬼倒讲理了。您别真是阎王爷转世来的吧?”
萧明宣眉头一沉,“本王看昇世子还没醒透。”
“确实,”淳于昇一句也含糊地道,“这事儿还不算完,还得再去太平观里做场法事。那琴师是为应劫而死,得给人家应有的体面,这事上相关之人都得去……啊对,还有那南绥正使百里公主,我西凉使团一时鲁莽,言语有所冲撞,也请百里公主一同去驱驱晦气。”
萧明宣“呵”一声笑,“昇世子想得如此周到,不如再替我朝想想,使团行程俱已安排妥当,后面还有诸多要事待议,何时能安排这场法事?”
“不必裕王操心,我还真想好了,今日正月十一,正月十三上灯,本来在怀远驿就有场庆仪,挪到太平观去做不也一样?”
淳于昇说着,转朝庄和初一望,“怎么,就南绥使团能去办法事,我们西凉不行?”
庄和初颔首和气道:“昇世子莫急,裕王绝无此意。只是为妥善安排,要与朝中议过,才能定夺。”
适才一进院来,千钟便与云升挪到了庄和初身旁,虽不知门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但这会儿听着淳于昇跟庄和初一唱一和,千钟心下了然,也凑上一步。
“十三是好日子呀!每年上元节,皇城里都是十三开始上灯,十八落灯。人都说,十三、十四神看灯,十五、十六人看灯,十七、十八鬼看灯,正月十三正好是神仙赏灯的日子,那天办法事,一定大吉大利!”
两位西凉副使跟着附和了两声,整个西凉使团也都随着附和起来。
淳于昇几乎要憋不住再开口时,才听萧明宣不轻不重地一清嗓,定下一片喧嚷,寒声道:“既然昇世子有意,庄和初,你随本王一同进宫,去议议此事吧。”
“是。”
第148章
庄和初刚一口应了一同去御前,还没待裕王转身,借着一阵寒风掠过,忽地咳起来,咳得摇摇欲坠,云升与千钟左右挽扶着都几乎扶不稳。
萧明宣冷眼瞧着他,“要不,本王这就宣个太医来,给庄大人瞧好了再走?”
庄和初勉强定定咳喘,道罪一声,以几乎能被风吹散的虚弱话音,一句三断地道:“下官适才……一时心急,道法施用上有些……有些失了周全,反噬己身——”
萧明宣听没了耐心,“你就说想干什么吧。”
庄和初又咳了一阵,才说想先回府用了药再去。
“好。”萧明宣撂了话便走,“本王与皇兄,就在宫中候着你。”
千钟与庄和初一同回府,看着一上马车便似百病全消的人,他不言,她也不问。
天下间任谁也不敢让那顶顶尊贵的二位候着自己,庄和初敢如此做,就必是有非如此不可的道理。
在庄府门前下马车时,当着云升的面,庄和初还略做了做样子,回到内院卧房安顿下,云升出去候在门外了,庄和初才又一切如常。
不多时,姜浓便大张旗鼓地亲自送了参汤来。
“大人,县主,早些时候,银柳来过。”姜浓送下参汤没立时出去,接着禀道,“今早宫里传话去梅宅,说宫中整理先帝朝给梅县主的一应赏赐记录时,发现缺了梅宅的底档。银柳带着房契入宫回了话,又被皇上召见,问了几句县主的事。皇上得知县主要跟她习武,对县主大加赞赏,赐下些补中益气的药材,以为鼓励。”
千钟听得心头直打鼓。
她习武的事,到如今还只是停在嘴皮子上,就已经让皇上知道了,日后不学出个样儿来,怕都要成一桩罪过了。
千钟发愁的也不止这一处,“姜姑姑,这样的赏赐,要行什么礼数谢恩呀?”
“不妨事。”庄和初捧着参汤,轻道,“一会儿我进宫去,谢恩的事,我来周全就是。”
听着庄和初要进宫,姜浓略一迟疑,原有些事想迟些支远了云升再说,但又不宜耽搁到待他回宫来了。
“大人,还有一事。”姜浓低了低声,“三青回来了。”
庄和初正将汤碗送到唇边,讶异得顿住了手,“这么快?”
“说是未到蜀州,半路碰巧遇见了远游的品云观道长,道长念着这时节蜀道难行,不必他们二人都奔波一趟,就只带了三绿回品云观。三青惦念大人,便星夜兼程赶回来了。”
临行时,庄和初给了他们品云观道长的画像,这二人毕竟是在第九监历练出来的,眼力不同寻常,在路上遇见便认得出,不为怪。
三绿身上带着他亲笔的求医书信,道长留下三绿,遣回三青,亦不为怪。
庄和初略一思量,讶异便消,“三青现在何处?”
“一路奔劳,累坏了,回来交代下这些就去睡了。还有,”姜浓从袖中取出一只用丝绳缠紧的锦袋,呈递上前,“品云观道长让他带回这件东西给大人,说是信物,免得大人担心他们遇错了人。”
千钟帮庄和初接了汤碗,看着庄和初接过那锦袋,小心绕开丝绳,从中拈出一张符纸。
那符画的是什么,千钟不认得,但认得夹在那符中的两个字。
——此君。
庄和初一眼落上去,便会意地笑笑。
千钟近旁看着,直觉得那笑意里有些参汤般浅浅的苦意,未及细究,这笑意便同那符纸一同收了起来。
庄和初开口也未提这符纸一句,只道:“天寒地冻,水宿山行,三青一路辛苦,且让他好好歇几日吧,不必急着来当差。”
“是。”
姜浓禀罢,庄和初接回汤碗,将余下的参汤一饮而尽,姜浓取了空碗便退出门去。
千钟原以为庄和初对裕王说的服药只是托辞,可姜浓一出门,庄和初起身去开了他常日存放成药的箱奁,当真摸了个药瓶,取出颗细小的丹药。
正要往口中送去,千钟忽地抢步上前,一把按在他手臂间。
庄和初觉察她忽地靠近来,没躲没闪,任由她一把按了个结实。手上早有防备,那颗细小的丹药托在掌心,只略荡了荡,便稳稳定回了掌心。
“怎么?”庄和初不急不忙问。
“大人,这是您那种……”千钟压低着声,目光里的惊色却重,“会让您看起来,一下子病得很厉害的药吗?”
“嗯。”庄和初并不否认,轻一笑,“只是做个一时的样子,不妨事。”
适才安澜院那一遭,千钟再明白不过,裕王在安澜院里没硬闯去,不是她拦得多好,是裕王以为庄和初是要拿琴师鬼魂索命的由头要了昇世子的命,眼见着昇世子活着出来,裕王脸都黑了。
千钟看着庄和初玉白的掌心里那一点赤褐,“要不,我给大皇子报个信儿去,请他一同去宫里,好歹护着您些,免得裕王难为您。”
庄和初笑笑,略略向她低头,话音轻之又轻,“这回裕王不会难为我,他会帮我的。昇世子一提太平观,裕王就能明白,怀远驿不是上佳之选,太平观更合适一举成事。”
可庄和初必定没想过帮裕王成事。
若真有他说的这么容易,也不会特意回来一趟,专为吃这种伤身的东西。
庄和初仿佛一眼看进她心里,“不必担心,用这个,只是想早点回来。”
在应付那些贵人的事上,庄和初自是比她经得更多,主意更周全,且往往是一个主意套着一个主意,这会儿临到事前,若真拦了他这一步,未必真是好事。
时辰耽搁久了,让那二位贵人候出了脾气,更是麻烦。
千钟不再多劝,松了手,看着他将那丹药轻快地送进口中。
庄和初服了药,转手将药瓶收回箱奁,回身见人眉眼间还萦着薄薄一重忧色。
刚遇着她那些日子,鲜少见她有这样凝重的神情。
在他身旁待久了,果真是如坐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