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暗自苦笑一声,笑意漫上眉眼时,苦意已仔细滤去,唯有一片温和。
“时辰还早,若是不累,就与姜管家一同去街上转转吧。上元节近了,府里有许多采买的事要办,你随她去瞧瞧,该有许多新鲜热闹。待回来,与我讲讲,好不好?”
千钟乖顺地点点头,还是无甚喜色。
庄和初转又不知打哪摸出一小截金灿灿的线,递到千钟手上。
“若路过有丝线铺子,帮我置办些这样的捻金线,就说是做簇金绣用的,粗细质地都比照这个来,越近似越好。”
还惦记着让她捎带东西,至少是真的有把握好好回来的。
千钟心里安定些,抬眼瞧瞧那全不把伤身当回事的人,咬咬牙,提起些气势讨价还价。
“您若当真能早些回来,好好回来,这金线,我就不收您跑腿的辛苦钱了。您要说话不算话,那……咱们回来好好算账。”
“好,”庄和初笑,“一言为定。”
庄和初让云升伴着出门后,千钟也与姜浓出了门。
一出门,便直朝着一家丝线铺子去。
正是当日为着帮大皇子周全大理寺交接囚犯那桩事时,一路追到这边街巷间,被两个针线婆子护进门暂避的那家。
这回铺中掌柜在了,那两个婆子却不在。
开丝线铺子的人,整日见得最多的不是丝线便是使丝线的女子,掌柜一搭眼见千钟穿戴不俗,伴在旁的人行止间更不似寻常人家的教养,立时殷勤地从柜后迎出来,将人好好请进门。
“小人这里尽是品质上乘的好丝线,价钱也公道,娘子尽管挑!”
掌柜引着千钟到一架架丝线前,天花乱坠地夸着,千钟做着个对这些极为熟悉的样子,随着掌柜的话偶尔点点头,如此好一阵子,才掏出那截金线来。
“与这一样的,您有没有?我要做簇金绣用。”
掌柜一下子惊断了词,错愕片刻,才惊道:“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皇城里有簇金绣手艺的,身在宫门外头的,掰着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要说还能使得这样细的金线,那一只手就足够数了。难得娘子这样年轻,就已练得这般好手艺了!”
千钟被夸得脸热,只道:“您就说,您有没有吧。”
“娘子恕罪,”掌柜满面惭愧地将那截金线递回来,“小人这铺子太小,小本买卖,库存里还真没有这等金贵的线。”
千钟来的路上与姜浓说起曾受这家铺子两位婆子照护之恩,想把这生意给到这家,姜浓那会儿便与她说,这等金线在这样小的铺面里应该不会有,但千钟想给这家生意,报了那道恩情,也不是没有法子。
听掌柜这话,千钟不意外,却也做了做为难思量的样子,才照姜浓教她的道:“不瞒掌柜,我上回来,本只是想随意瞧瞧,两位在铺子里做活儿的婆婆也热情招呼我,还赠了丝线容我试用,我用着当真是很好。”
掌柜显然是不知这事,讶然间又道了声惭愧。
千钟顿了顿,接着道:“因着那两位婆婆,我信贵铺定是诚信厚道又极懂行的,不如这样,就劳请您受累,替我去有卖这样金线的铺子走一趟。我信您定不欺我,也愿多加您一成腿脚钱,作为报偿。我已走得累了,就在对面茶肆里歇歇,等着您,成吗?”
掌柜听到半截处就已眉开眼笑,千钟话音一落,忙连声应了。
过午之后,茶肆里人少,千钟与姜浓挑了个清净位子坐下,由姜浓叫了一壶热茶,几样茶点。
跑堂的应声一走,千钟便忍不住道:“姜姑姑这法子真是好!让店家知道,是因为那两位婆婆热心厚道的缘故得了好处,定会厚待她们,往后也更乐意往热心厚道里做下去了。”
姜浓莞尔笑笑,“是县主知恩图报,广结善缘。”
茶与茶点送上桌来,姜浓照常日里记下的千钟喜好重新归置好各茶点碟子的位置,一抬头,却见千钟目光越出窗子,朝外定定看着。
姜浓循着千钟视线看去,见她目光落处是街角的一个卦摊。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道士在摊上守着,满街人来人往,无一在他面前驻留。
“姜姑姑,”千钟收回目光,“我瞧那道长也怪不容易的,我再去结个善缘。”
千钟起身便要走,姜浓忙说要陪她一同去,千钟只请姜浓留下看着茶和点心,别叫人收了去,她去去就回。
姜浓记着庄和初出门前专门叮嘱,一切以县主高兴为要,略一犹豫,还是应了。
老道士远远就瞧见千钟朝他卦摊过来,却也没个迎接生意的样子,两手揣在袖里,一脸淡淡地瞧着千钟过来,也一脸淡淡地瞧着千钟在他卦摊坐下。
千钟端着一副局促样子在摊上看看,小心翼翼道:“道长,我想求个符,却不知道那符叫个什么名字,只记得个大概样子,可怎么办?”
老道士淡淡打量她一眼,没吭声,只揣着手朝摊上的笔墨努努嘴。
千钟恭敬地谢过,略想了想,一把攥过笔,戳进砚台里头瞎搅和了几下,搅得老道士直皱眉头了,才拽过老道士眼前那叠压在龟甲下的纸,横一下撇一下地划拉起来。
还没画完,老道士已忍不住开了腔,“是化太岁符。”
化太岁这说法,千钟在街上没少听过,大概说的是,流年犯了太岁的人,需要寻法子化一化,比如求个符佩在身上,否则这一年里就容易遇着不吉利的事。
可具体是怎么个说道,千钟也不甚清楚。
“我也不晓得,”千钟诚惶诚恐地搁下笔,支吾着红了眼圈,揪着一角衣裳,嗫嚅道,“就是年关里家里给请的一个符,我揣着出来玩,不小心弄丢了,我怕家里发现,要责骂,就想悄悄求个一样的。”
老道士摇头,胳膊肘子朝着太平观的方向拐了拐,“我这里做不来这个,若丢了,去太平观再请一个吧。”
千钟抽着鼻子道了声谢,又瘪着嘴颤着声问:“这化太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丢了那符要不要紧,会不会惹上什么大祸啊?”
“弄丢了,再请个就是。”
老道士俨然懒得多说话,可瞧着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姑娘一副紧张的要哭出来的架势,又见她虽一身富贵装扮,一双手上却隐隐有些疤痕,不像是自小娇养的样子,不由得猜想丢了这符对她是多大的祸事,不禁叹了一声,好歹多说了几句。
“六十一甲子,每年一位当值太岁,若属相与当值太岁冲撞,这一年便会不顺遂。立春为太岁换值的日子,请符化太岁,便是为的消灾解祸。心敬意诚为要,不慎遗失,再请个就是。”
千钟忙又道了声谢,伸手在她刚画的那些道道间指了个位置,追问道:“谁冲撞了太岁,给谁请符,符上这里,就要写上谁的名字吗?”
道士一眼落下去,失笑出声,“这里是写当值太岁的名字。”
千钟一怔,太岁的名字?
“那,这符,该在哪里写冲撞太岁的人呀?
“哪里也不该写。”
第149章
姜浓守在茶肆里,隔窗遥遥看着,往来行人车马不知将卦摊前那道朱红的身影遮挡了多少回,才见人从卦摊上拿了个什么细小的物件,小心揣进怀里,恭恭敬敬放下些钱,一团火似地奔回来。
千钟一屁股坐下,捧起热茶,兴冲冲道:“那道长不肯白收我的钱,可我也不晓得自个儿的生辰八字,道长说测字也能行,我也不会写字,就胡乱划了几道,让他随便说说。”
姜浓笑着,“那岂不还是便宜了那道长?奴婢不懂掐算,也知道县主必有好福气。”
“那道长说了,咱们庄府是洞天福地,今年府里准有大好事,人人都有好福气。”
千钟说话间捏了块点心填进嘴里,连声夸赞点心好吃,关于那卦摊的话便止于此处,绝口未提还在摊上买了东西的事。
姜浓也不多话。
那老道士在皇城街面上许多年了,算不得什么坑蒙拐骗之徒,摊上卖的物件,无非是些寻常趋吉避凶的小玩意儿。
便是没什么玄妙之用,新岁伊始,散点薄财给心头添个愿景,本就是吉利了。
人活于世,能有个盼头,就是再好不过的事。
庄和初要的那极细的捻金线实在不易寻,一套茶点用罢,丝线铺子掌柜还没回来,姜浓便去铺子里留了话,伴着千钟在附近街市上的热闹里边逛边等。
在热闹里尝过许多新鲜,再返去丝线铺子,取了金线,回到庄府时,天已黑透了。
一进大门,门房便报,早些时候宫里已送了庄和初回来。
听是由宫里送回来,千钟立时悬了心,急匆匆就往内院去。
还未进院,已听见阵阵让人揪心的咳声。
千钟直跑进院,内院当差的侍女闻声自耳房迎出来,准备在门廊下为她解下披风,刚唤了声县主,没等伸过手去,人已一阵风似地从眼前一闪而过,“呼啦”一下直没进门帘里。
卧房里只庄和初一人,院中也静,便是连声咳着,也不妨碍他远远就辨清了那火急火燎的脚步声。
是以千钟打帘进来时,内室床榻上的人已好好地倚靠在床头堆高的靠枕间,捧着茶盏缓缓喝着,慢慢平复喘息了。
与适才那惊心的咳声有关的,只有一面苍白,和发际处雾蒙蒙的一重冷汗。
“回来了?”咳喘初定,嗓音微哑,庄和初依旧若无其事地轻弯起一道笑意,问,“吃过饭了吗?”
千钟没应他,目光在他面上一掠,就定在了他腰后。
满面焦灼倏地一板。
庄和初怔然转头,才发现腰后靠枕下露出了小小的一角帕子,只这一角,便透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是他咳时掩口的帕子,赶在她进门前匆匆掖去靠枕下,仓皇间竟出了这般纰漏。
一时心绪起伏,咳意再次袭来,便是掩也掩不住了。
“咳咳……”
千钟顾不得与他理论那帕子的事,疾步上前,接下茶盏,扶了人,一手摸出自己身上的手绢掩在他唇间,一手抚着那片咳得发颤的脊背。
沉沉数声后,千钟只觉隔着手绢坠进掌心一团滚烫,心头也跟着狠狠坠了一下。
他不愿她见着那些血,她便不看,轻轻握了丢去一旁,转手端过茶盏与他漱了口,又牵起自己一片衣袖,仔细拭去他残存唇角的一丝血迹。
处处照拂仔细,却始终垂着眼,不与他目光触上,一应料理好,才终于抬眼。
千钟一抬眼就撞见一双咳得水雾蒙蒙的眸子,颇有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心头一软,什么硬话也说不出了。
无需问他情况怎样。
只见着那些堆高的靠枕,她就清楚,必是咳得太重,躺已躺不住,才需得这样靠着歇息。
早些日子肺腑间伤处闹得最厉害时,他就是这样,整夜都躺不下,这几日才见好些,又要回过头来受这个罪。
“就知道您说话当不得真。”千钟软着话音埋怨,“弄成这样,您怎么还自个儿待着?”
倚在床头的人噙着笑,也软着话音道:“我家娘子不是回来了吗?”
听着这人还有心打趣她,便知也不是那么难受得紧,千钟心里安定些,坐在床边使劲儿一扭身,扭给他一片气鼓鼓的后脑勺。
“我怎么没见着那倒霉娘子在哪儿呀?怕不是已经叫您气上天去,做神仙了!”
庄和初实在想笑,又不敢真笑出来,为自己如履薄冰的处境再雪上加霜,只好干咳了两声掩过去,才一本正经问:“我那仙人娘子在天上冷不冷?”
那扭过头去后越发瞩目的耳朵尖儿红通通的,必是在冬夜冷风里跑得急了。
说到底还是叫他吓的。
“我无碍的,那药效力过去些,就好了。”庄和初话音又软了软,“外间茶炉上已煮好了红枣龙眼茶,还请仙人娘子赏光下凡,去喝一些,暖暖身子吧。”
那片后脑勺无动于衷。
庄和初求饶地伸过手去,还没触到那只刚刚还小心照拂着他的手,那手的主人业已醒觉,“嗖”地抽走了。
千钟刚一抽了手,就听背后一计落空的人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虚弱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