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罢,千钟锁起眉头,压低声道:“我就总觉着哪里不大对劲。原想着,我既然做了梅知雪,是该多知道些您的事,免得有人查对起来,要出纰漏,可我又一想,我到底是什么来路,这些人哪个不清楚?这么一想,银柳姑姑与我说这些话,就更古怪了。”
梅重九被怀里的小猫抱着手又啃又舔,面上却已沉静如冰,良久才徐声道:“她不是在探问你,这是在探问我过往的事。”
他过往有些什么事,梅重九既连眼睛都不愿让人看一看,相关的事更是不愿说给人听了,千钟也不追问,只道:“我就是想与您合计合计,这事上,怎么支应过去才好?”
“劳你替我去与银柳说,请她知会庄府姜管家,明日来时,帮我带样东西。”
千钟待回了自己住的沉心堂,才着人唤来银柳,依着梅重九的嘱咐交代下。
也不知是这句吩咐的缘故,还是先前在园子里的那一碗水惊着了这人,翌日一早,千钟再来习武时,银柳已再不提什么习武之外的话了。
不但不再说题外话,还寻来一把伞,让她试试手感。
拿上伞比划起来,千钟才相信,昨日让她顶着碗满院子走路,必也不只是为着方便朝她探话的。
身子瘦小,还没点平衡功夫打根基,光是稳住手里的伞,不消半个时辰,就让她在大冬天的大清早里大汗淋漓了。
回去沐浴更衣过,出来才听人传报,庄和初已来了一阵子了。
昨日姜浓来时便说过,庄和初今日会来梅宅吃早饭,千钟倒是没什么意外,只是,来传报的人又道。
“庄大人请县主收拾妥当后先去一趟春和斋,说是有东西要给县主。”
千钟只当是为着今日太平观的事,要避开人来嘱咐她,便也不再多问,匆匆赶去。
一路心里满当当地揣着事,没留神旁的,已踏进春和斋院中几步,才蓦地一愣,堪堪停住了脚。
春和斋院中栽了许多桃李海棠一类的春日花木,这个时节还都没有萌芽,原该是光秃秃的一片,此刻,每一株树上都被嫩绿的丝绳系满了相应花朵形状的小灯笼。
桃花,李花,海棠……仿佛一夜之间冬去春来,繁花满枝。
变出这盛大戏法的人就站在一株桃树下,正在将一盏蝴蝶花灯小心地挂到一根“盛放”的枝丫上。
树下的人挂好这盏灯,转过身来时,弯着亦如暄春的笑,“既说正月十三是神仙赏灯的日子,便不能落下任何一位神仙。这些,可还喜欢吗?”
“谢谢大人!”千钟惊叹着,连声道着喜欢,走到那盏最是瞩目的蝴蝶灯前看着,“人家是给神仙看灯,我福气好,有神仙赏我看灯!”
“还有一件好事同你说。”庄和初噙着笑意,温声道。
“什么呀?”
“除夕那日来梅宅提亲,委屈你仓促决断,蒙你不弃,与我做了这段日子的夫妻,今日太平观法事之后,我便履践当日在此的承诺……日后,你再不必时时被我看管着了。”
庄和初话音落定,千钟才反应过这话里是什么意思,怔然一愣,自那蝴蝶灯上挪来目光,朝人望去,正对上那双不减笑意的眸子。
晨光映在这双眸子里,将那笑意映得分外刺眼。
“你我做夫妻时日虽短,但是我们是御赐姻缘,亲王作保,明媒正娶,我尽力留意府中一切,想予你自在舒适,不只是因为每每有麻烦凶险之事托付于你,心有歉疚,更因为人夫君,原就该当如此。若觉得这些日子过得还好,不必恋恋不舍,也不必念着我这个人,这些不是恩赏,更不是施舍,是人间夫妻一场,至少该当如此。将来……”
庄和初徐徐缓缓的话音微微一滞,眸中笑意黯了一黯,旋即又亮回那刺眼的程度,“将来,遇到真正的有缘人,只会比这段日子更好的。”
千钟微微抿唇听着,一言不发。
庄和初话音又柔了柔,“不必担心,一应需善后之事,我会尽力安排周全。若是因与我有过这段姻缘,日后遇着什么不便之处,无论旁人如何说,你只记着,一切非你之过,皆是我思虑不周,还请你宽谅。”
一阵微风过,掠动了那盏挂在桃枝上的蝴蝶灯,轻轻摇荡间,栩栩如生。
这样近地看着,已足够千钟认得出,糊那双蝶翼用的纸,就是当日大皇子画了玉轻容画像的那种清水云龙纸。
那日大皇子府御前对证时,庄和初说过,这是他自制的纸。
这些灯笼,该也是他亲手做的了。
蝶翼上画着锦簇的花团,还是能看出,那半透的纸如一汪水似的,水中有如同条条白龙穿行的脉络。
她在街上这么多年,看过这么多次上元灯节的热闹,也从未见过这样精巧好看的,只这么看着,她实在难以想象得出,夜里点亮时,这盏灯究竟会美成什么样子。
上元节后,正月十六便出寒了,上元夜在这些花树下,擎着这盏蝴蝶灯,在一片绚烂璀璨里迎接真正春日的到来。
这是庄和初为她筹划好的。
他连这些无关痛痒的事都已细细安排妥了,想来其他也是一样。
旁的多说无用,也多说无益,千钟只字不提旁的,只平静又认真道:“您说吧,一会儿去太平观,我要做些什么?”
庄和初微微一怔,那精心维持的笑意短暂地被一缕不合时宜的苦意扰了一扰,默然片刻,略过那些已无必要再絮叨的话,也平静又认真地开口。
“要辛苦你想个法子,在今日日落前,进宫面圣,照我所说,向他上奏陈情。”
面圣上奏陈情?
千钟一愣,忽地想起来,那夜在怀远驿,他在她那些玩笑话间就莫名认真地问了她一声,有没有法子给皇帝上书。
竟是为着今日这事。
见千钟一时无话,庄和初又道:“待做好这件事,自会有恩旨让你同我了断恩怨,再无牵扯。放心,应过给你的,都作数,庄府一切资财,我只取一件,其余尽皆归你。”
千钟垂眼朝他左手腕看去,那处被他宽大的公服衣袖遮着,也遮着有一句承诺。
“我照您的话做成了,您可以平安吗?”千钟问。
“我们都可得平安圆满。”
“那……”千钟缓缓抬眼,目光经过一袭被毛皮大氅遮覆大半的绛红官袍,寸寸上移,直到挪上一副温柔的眉目。
这副装束,与当日在街上初见他时全然一样,只是那场疾风暴雪被明亮的天光和满院精心布置出的春意取代了。
千钟定定望着他,“现在,我们还算是恩爱夫妻吗?”
“算。”庄和初轻道。
这一声尚未落定,千钟已上前一步,抬手环过他脖颈,踮脚迎上去。
她才一上前,庄和初便展臂拥住了她,俯首而下,轻柔地将她未能抵达的最后一寸距离消弭殆尽。
昨夜思量着梅重九的事时,千钟才陡然想清一件事。
她与庄和初的这一段姻缘,终究是她顶了梅知雪与他那段未尽的缘分,这段姻缘善始善终,不但是他们有言在先,也是给那位宁可冒死一逃也要斩断这段姻缘的内廷女官一个圆满。
虽不知梅知雪如今人在何方,是生,还是已得了新生,但对借用梅知雪这身份的事,如此也算是做了一点报答。
这一段结束,再往后的,才真真正正是她自个儿与庄和初的缘分。
什么了断恩怨,什么再无牵扯,听听便罢了,脚长在她身上,将来的路要怎么走,还不都是她自个儿说了算?
眼前的平安圆满比什么都要紧。
一年四时都是一段一段的,一段一段续接起来,也是天长地久。
“大人放心就是,”千钟放开他,明亮地笑着,笃定道,“我有法子去见皇上,您只管说吧,要我陈奏什么?”
第153章
姜浓随庄和初一同来的梅宅,亲自到厨房一一仔细交代罢早饭的事,而后唤银柳一起与她拿了东西往梅重九院里去。
姜浓要拿去梅重九处的有两只匣子,她自己拿着一只,另一只交到了银柳手上。
银柳还清楚记得,自己昨夜到庄府传话,代梅重九要的是个什么物件。那物件远用不着装两个匣子,更不会有自己手上的这般分量。
姜浓只说让她拿着,只字不提里面的东西,她便也不问这个。
“有件事,还望姜管家指点一二。”银柳伴着姜浓边行边道,“听人说,梅先生那只小猫得了名字,叫咪咪,是您赐的名。这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姜浓莞尔笑笑,“怎想起问这个?是梅先生不喜欢吗?”
“梅先生未曾说过什么。是奴婢想着,在梅宅掌事已有些日子了,对梅先生却总还生疏得很。梅先生虽是鼎鼎有名的说书先生,常日却不爱与人说话,他过往的事,奴婢怕问多了要犯忌讳,不知该怎样多了解些才好。”
“若无关司中差事,过往有何要紧?”姜浓又笑,“人过往习惯的,未必就是喜欢的,便是过往喜欢的,也只是在经历范畴内所喜欢的。他同你相遇时是什么样子,便是同你这一段缘分的发端,你只管从目下记起,好生用心,就必不会有错。”
银柳琢磨着这些话,一时没出声,姜浓又道:“至于那猫儿,梅先生目不能视,对那猫儿最初的印象,必是它的叫声,咪咪,就是他们缘分的发端。”
缘分的发端?
“奴婢明白了,”银柳思量片刻,“谢姜管家提点。”
“不过,”姜浓轻道,“你的思量也有理。有些过往之事,确是说清为好。”
*
梅重九早得了传报,姜浓与银柳到时,人已等在堂屋了。
姜浓上前道了礼,便道:“昨日梅先生差人来问,有条带子在梅宅寻不着,不知是否落在了庄府。奴婢着人仔细找过了,暂时还没寻到,想着梅先生既然问了,定是需要,这里仓促置备了几条,梅先生若觉着合用,便先留下用着,庄府会再找一找。”
姜浓说罢,将拿在自己手中的匣子打开来,交到梅重九手里。
梅重九探手进去,摸索着里面一一叠放好的带子。
少说有十余条,光是面料就有许多不同的,想来颜色更是多样,便是仓促决断,也是颇用了一番心思了。
这房中有三个人,只有他一个瞎子。
这番用心,明眼人必都能一眼看透。
梅重九轻轻摸索着这片被光明正大摊开于人前的心意,思忖须臾,略略含愧道:“只是忽然想起来,问一声,未曾想如此劳烦姜管家,多谢了。”
姜浓垂眸看着那只在带子间细细摸索的手。
昨夜一听这人送来的话,姜浓立刻便会意。
梅重九有无落下什么带子,她不必找也清楚得很,所谓找带子,还指名请她找了送来梅宅,这是在与她说,有人在他眼睛的事上探究,需她前来周全周全。
前来传话的是银柳,细问过,又是千钟点名要银柳来的,便也明白,与她在梅宅时猜想的一样,这在梅重九眼睛上探究的正是银柳。
她当即就向庄和初细细报了,庄和初只问她可有对策,她说了有,庄和初便说,此事上一切由她决断。
她来,为的不是什么带子,而是这番探究。
“奴婢斗胆,还送来一物。”姜浓又道。
银柳一双眼睛正盯着在那满匣的带子间,余光忽见姜浓朝她伸手,忙把捧在自己手上的那只匣子递上来。
“奴婢这些年查阅医书药典,见有记载,女子孕期误食毒草,自身无恙,孩子出生时却双目有异,无法视物。宁州气候湿热,山野间多有毒草,念及梅先生的眼睛也许就与此有关,奴婢斗胆,与大人斟酌后,选了些药来。”
姜浓话一开头,那片半掩在缎带下的眉头就蹙出道浅浅的竖痕,一直到她话落,那竖痕始终凝在那里。
“姜管家说……”装着药的匣子也被打开来,放到他身旁的桌案上,梅重九却无心在这药上探究,只问,“这些年?是何意?我与姜管家是旧识吗?”
“梅先生曾说,姜浓同您非亲非故,其实不然。此前不提,是觉过往之事无关紧要,可若因遮遮掩掩,反生了误会,惹您不安,更非姜浓所愿。是以思来想去,不如坦荡言明。”
姜浓垂手恭立,缓声徐道。
“昔年梅先生在未知之间于我有救护之恩,我念着梅先生的恩义,总想着寻机会报答一二,也了却一番心事。故而您来庄府之后,姜浓屡有打扰,唐突之处,还望先生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