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重九覆在缎带下的眉心愈紧,“我与你有恩?在何处的事?宁州,还是皇城?”
“姜浓自少小入宫,便再未离开过皇城,自是在皇城里。”
银柳来庄府时,姜浓已是庄府管家,掌一府内外大事小情,常与各方交道来往,若说这位在皇城中红极一时的说书先生,曾在无意中帮过她一把,也不无可能。
尤其是在第九监的差事上,无知无觉间施恩之人是常有的。
姜浓的差事向来不在刀尖上,欠的这些恩义便也不多,一一记着,倒也不为怪。
银柳暗暗斟酌间,梅重九细细思量过姜浓话里的每一个字,眉心渐渐舒展。
“姜管家知恩重义,梅某感佩。”梅重九不再细追这恩义的来处,只道,“既是梅某未知之事,便不是我有心施惠,若姜管家确乎从中得济,也是姜管家自身积善积福的回报,不必记在梅某身上。至于梅某这双眼睛……”
梅重九朝一旁丝丝缕缕的药气略转了转面,淡淡一笑,“姜管家所言甚是,过往之事,无关紧要,梅某都已习惯了。何况,目不可视,也不尽是坏事。”
姜浓颔首,“梅先生教训得是,是姜浓以己度人,智虑短浅,先生恕罪。这些药,虽价值不菲,但惹先生不悦,便非善物,姜浓还是将它们拿去处置了吧。”
价值不菲这字眼在这会儿提起来,惭愧间似带了一道浅浅的,不甚悦耳的怨怼。
至少,在庄和初书稿中那些与姜浓一般素来言语周全的人物口中,断不会出现这般突兀的台词。
“姜管家一片心意,梅某岂能轻掷?”梅重九顺着这声“价值不菲”接过话,循着药气伸过手去,在那些药瓶间慢慢摸过,“这些,我且就收下了。”
姜浓果然未再推让,只说了句道谢的话。
“不过,”梅重九又一转话锋道,“梅某这双眼睛,得姜管家照拂,已在福分之外,再不敢多劳他人挂怀。银柳,烦请知会宅中上下,日后,若再有在此事上用心之人,便是要折梅某的福,梅某不敢劳使,便请回来处去吧。”
银柳心头微震,到底应了声是。
“时辰也不早了,”梅重九摸索着合起手中匣子,话音也随着一缓,“叫他们来吃饭吧,吃过饭,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是。”
*
谢恂吃过早饭,就在暖阁窗边伺弄着那几盆盛放的盆景。
花木应季开放,是得天时地利,理所当然,甚是无趣,能把不愿意开、不该开的,哄着骗着养开来,才有种手握乾坤、主导造化的畅意。
不受点化的,无用,太易点化的,又无趣。
就是这二者之间的,最得意趣。
是以门房传报梅县主请见时,谢恂毫不迟疑就应了。
人惴惴地进来,又惴惴地坐下,惴惴地道:“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还有一次御赐的诊脉,寄放在您这儿呢。”
“自然记得。”谢恂也不多问,取了脉枕,与她在那些盆景间坐下来,伸手搭上那细瘦的腕子,慢条斯理问,“县主觉得哪里有不适吗?”
“我……”千钟紧着嗓子,话音里尽是一片浑然天成的细颤,“您耳目通天入地,肯定已经知道了,庄大人今天一早来梅宅,给我送来满满一院子的花灯。”
谢恂和善地笑笑,“上元灯节已近,正是有情人互表心意之时,庄大人也是有心了。”
“要单是这,我也不会来扰您了。今天太平观法事的事,您肯定也知道里头的缘由,当时我在怀远驿可听得真真的,昇世子说了,是叫琴师一案里相关的人都要去太平观,可庄大人一早来与我说,不让我去了。”
谢恂指不离脉,还是和善地笑着,“少沾些纷扰,不是好事吗?”
“这是什么好事呀!”千钟急道,“您连起来想想,他一面不让我去太平观,一面又给我献了那满院子的殷勤,这说明什么呀?”
“什么?”
“说明他要背着我去干昧良心的事,心里头不安,先跟我这儿找补呢!”
“……”
谢恂好容易维持住面上的和善,掐着那康健得有些让人失望的脉道:“这点不适,回去好好歇着,找点事做,便可不药而愈了。”
“我还没说完呢。”千钟愁眉一皱道,“要只是吃点亏,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就怕他是知道自个儿要沾上什么祸事,牵连上我,才做出这番样子来。”
谢恂笑笑,“摸你的脉,可看不出他人的祸福。”
“您那衙门里的规矩,我都懂,我绝不是要跟您打探他的差事!我也不是多在意他的祸福,可不管怎么说,我跟他已做了夫妻,他的祸福,也都牵系着我呢。”
千钟瘪瘪嘴,眼圈微微一红,眉目间蹙起一片明晃晃的惶恐。
“他跟大皇子的关系,已然不比从前了,他要真有点什么……只怕是自顾不暇。我好不容易才有眼前的好日子,求您一定救治救治我!”
谢恂看着眼前人,指间跳动着她的脉息,忽然发觉一件事。
他也不是喜欢所有违时开放的花木,哪怕是他亲手点化开的,该凋零时不凋零,也堵心碍眼得很。
谢恂抬起按在她腕上的手,慈悲地在她手掌上轻拍了拍,“也不必担心这些,有我在这,还能苦了你不成吗?”
眼见着这话一出,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蓦地蒙上一重水雾,湿漉漉地望着他,哽咽道:“您……您还会像从前那样护着我吗?”
谢恂握起那只已几乎养好了所有伤处,只余下些淡淡痕迹的手,轻轻拍抚着。
“从前,我担着差事,身不由己,虽也对你尽力照护,但总有遗憾处,如今还能有缘分能护着你,会比从前更尽心尽力。”
谢恂一叹,又道:“便是我们没有任何过往,为医者,也愿尽力救治每一条求到自己眼前的性命,可医者只能管诊脉开方,若不肯用我的药,我也爱莫能助啊。”
千钟忙连连点头,“您开的方子,我一定用!”
“那就好好听话,安心回去吧。”
“可是……您说过,人要积善积福,下辈子才能托生个好人家,过好日子。庄大人对我有恩,他要真有……真有祸,我也不能不管他。”
千钟咬咬牙,那双盈满了水光的眼睛扑簌两下,一串泪珠便断线似地滚落下来,“您就与我透个话,哪怕是……哪怕是给他预备后事呢,我也要有个心意才好。”
谢恂一叹,转目看看窗外,今日天色甚好,碧空如洗,一看便是好日子。
这个时辰,太平观的法事也该开始了。
“若这样能让你安心,那便去准备吧。”谢恂笑笑,“人生在世,都有这么一日,早备晚备,总归不会浪费。”
千钟抽噎着点点头,一边抹泪,一边嘟囔着道:“庄府里已经有一口棺材了,不过,是口红漆棺材,也不知道真到了时候合不合用,我还是去找个寿材铺子再置办个吧……还有,香烛纸马那些,也要备办得体面周全才行,光是这些,就不少了,也不知道官宦人家办白事还有些什么讲究……”
千钟抽抽鼻子,泪汪汪望来,“您能再给我点钱吗?”
“……”
要钱,是最好打发的事了。
谢恂又宽慰她几声,就让管家取给她百两银票。
待人一走,谢恂站在暖阁窗前,微微眯眼看着那道抽着鼻子被管家送往外去的身影,转又唤了护院来。
“县主身上带了许多银钱,独自于街面上行走,怕不安全,你着人好好随护一趟。”
“小人明白。”
第154章
出了谢府,千钟揣着银票,当真朝城西陈记寿材铺奔去。
早些从梅宅出来时,她便是打算奔这处来的,只是出了门,见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又忽地改了主意。
庄和初既说今日太平观法事之后,便不必再日日守着她,那便是说,今日在太平观,他就要在谢恂的事上做个了结了。
太平观,她原也该去,却没有去。
无论庄和初是拿什么说辞过了皇上跟裕王的那关,谢恂定会留一只眼睛在她身上,一旦觉察有什么不妥,要说从中作梗,怕都是轻的。
庄和初为了护着她,甚至不惜与她做了一场夫妻,只凭这一样,她也猜得出,如今谢恂对她是番怎样的心思。
这种情形,越是躲藏,越是凶险。
是以她大张旗鼓去谢府兜转一圈,把要去寿材铺的话明明白白撂下,出了谢府,便找上了巡街的京兆府官差,哭哭啼啼地表了身份问路。
全皇城的京兆府官差无一能忘记年前满城搜捕这人的盛况,自然也都在这段日子里听闻了她如何风生水起,甚至跟宫里、跟晋国公府、跟怀远驿的外使们都挂上了关系。
连裕王都亲自给她操办婚事,还当街掏钱给她,在京兆府资历最老的人,此前也从未见过这般奇景。
不过短短半个冬日,这往日只有受他们驱撵打骂的份的人,已然成了他们这等芝麻鹰犬开罪不得的人物。
甭管她去寿材铺做什么,能得机会献个殷勤,至少消了之前那场搜捕留下的怨结,这些京兆府官差乐意之至。
何况,这等人物要是在街面上出个差池,头一轮倒霉的还得是他们。
是以千钟问过路后,虽婉辞了他们提出的护送,但一路上被她问过的每班巡街官差都还是暗暗留了只眼睛在她身上。
千钟就这么一路大摇大摆顺畅地到了城西陈记寿材铺。
任何生意都有淡时旺时,寿材生意也是一样。
冬日就是寿材生意最旺的时候,尤其今冬寒气格外深重,便是眼见着就快出九了,铺子里一众伙计工匠还忙得紧。
不过,但凡踏进寿材铺子门,就没有闲逛着进来随便看看的,必是有需,是以余光扫见有人进门,一伙计忙撂下手上整理的活儿,迎上前来。
“这位娘子,您需要些什么?一应都有现成的,订做也快。”
白事上用的物件满满当当堆在铺子里,千钟一眼也不瞧,只道:“我有桩大买卖,想同你们管事的说。”
伙计瞧着眼前人虽年纪不大,也没什么掌家主事之人的精明气魄,但一身装扮看着就不是寻常门户,一双眼睛还湿漉漉地红着,俨然是哭了好一阵子。
说给他们一桩大买卖,兴许也不是玩笑话。
这行接洽的买家极少有心情愉快的,支应迎送差事的伙计都是既和气又不多话,听千钟这么一说,伙计也不多问,道了声稍待,便转去后院唤掌柜。
这寿材铺子地处僻静,铺子里前前后后又都是埋头忙着干活儿的,没什么喧嚷,陈掌柜早在后院已听到些人声,依稀觉着耳熟,被伙计请过来时,见着人又看了好几眼,才恍然记起来。
上次见着这面孔,是在庄府。
那日他应庄府的嘱咐,亲自带人一路极尽招摇地送去一口红漆厚棺,那时在庄府门前见着个小叫花子,只当是庄府乐善好施,为结个善缘,也给下了几个铜钱。
可眼前瞧着她这副装束……
陈掌柜忽地想起个名号来,暗道了声善有善报,忙道:“是梅县主吧?小人眼拙,怠慢了,快后堂请!”
一进后堂,不待陈掌柜招呼伙计奉茶与茶点,千钟已抢步过去把门一合,不待陈掌柜反应过来,对着他便是“扑通”一跪。
“县主!万万使不得——”陈掌柜吓得一抖,忙一错步,要低身将人扶起来。
他才一动脚,千钟也随着他挪了身,一头正对他磕下来,“我有桩要紧事,求您一定给我搭条路!”
“县主您快起来说话!庄府对小人这铺子多有照拂,您有吩咐,小人岂有不尽心之理?您这样可是折小人阳寿了!”
这行干久了,见多了各样的邪乎事,都没眼前这阵仗吓人。
千钟被陈掌柜搀着直起腰背,却还跪着不起,“我听人说过,皇城里打柳州来的寿材生意,都跟宫里的万喜公公挂着关系。我也问过姜管家,庄府选在您家买寿材,也正是万公公引荐的,您一定有法子跟万公公说上话。”
事是这么个事,但却不能这么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