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略略抬眸,看向系在这人发间的那痕红绳。
莫相离结。
如此儿女情长的物件,想也知道是何人系上去的。
“奴婢相信,以庄大人的本事,不必离开这里,就有无数法子可以验证奴婢口中每一个字的真伪,所以,您尽管放心,奴婢绝不会有半字虚言。”
苏绾绾莞尔笑笑,以轻到唯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话音,徐徐缓缓道:“重新与庄大人认识一回,我,才是梅县主,先帝赐婚给您的内廷女官,宁州梅知雪。”
*
李惟昭既担着庄和初这份差事,便是再无害之人与他近身,也必得提着三分警醒。
留了狱吏在牢房外值守,也无法全然放心,待苏绾绾从狱中一走,李惟昭便亲自前去确认那人的安危。
明明才经了一番耗时耗力的见面,却不知怎的,这人的气色竟比他先前来传话时瞧着还要好上一些。
没事那就是好事。
李惟昭若无其事道:“今日过节,庄大人若想吃些什么,尽可以吩咐他们去做。”
“我想借李少卿发簪一用。”
李惟昭一愣。发簪?
入狱的犯人,身上不能留有任何尖硬之物,发簪自然也要摘去,只是,庄和初被移送来时,就已不带着这些了。
“作何用?”李惟昭谨慎问。
庄和初笑笑,略抬抬双手,惹得手间锁镣一阵哗啦碎响,“李少卿不是说,要想法子打开这锁镣吗?我有法子。”
李惟昭讶然一怔,略一思量,到底脱了官帽,摸索着取下发上那根细长的银簪,送到庄和初手上。
庄和初道了谢,便拈起那银簪,寻到脚踝处的锁眼,熟门熟路地戳弄起来。
这人会撬锁,李惟昭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还是有一事更为稀奇。
李惟昭看着那不急不忙地使着他的银簪的人,“此前我与庄大人几次见面,都是着公服戴官帽,庄大人怎会知道,我身上就有你合用的簪子?”
那垂眸开锁的人不抬头也不停手,浅浅含笑道:“李少卿来大理寺就任,非是本愿,但我知道,旧年李少卿寒窗苦读之余,也曾钻研刑狱之道。一向佩戴银簪,并非是简朴,而是用惯了银簪做验毒一类的事务,随身携带比银针更为方便,也不会惹人注意。”
说话间,庄和初已利落地戳开了脚镣上的两处机簧。
李惟昭眼见着那人面不改色地将锁扣打开,连在扣环上的钢钉自血肉间拔出,那人也只紧了紧眉头,没出一声。
一时间,也说不上是眼前情景让他惊愕多些,还是那番话让他惊愕多些。
脚下的桎梏解开,腕上的似乎更难一些,庄和初抬抬手,请李惟昭上前来,帮他把垂坠在两手之间的那段铁镣托高一些。
李惟昭上前照办,半跪在这人面前,离这人越近,将人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觉着困惑,也越觉着心惊。
“我的这些事,庄大人怎会如此清楚?”
“是在李少卿金榜题名那时,自文章之外了解的。李少卿该是慎重考虑过,论出身,无法与勋贵子弟相较,也不擅武艺,难积军功,便求自刑狱事务中脱颖而出,早入青云。”
李惟昭眉目一沉,倒也坦然,“庄大人是想说,我不该如此急功近利吗?”
“路是李少卿自己的,求功利也好,求清名也罢,李少卿自担因果,与庄某无关。不过,自读了李少卿以止言居士的名号所注的那些经卷后,我方才看明白,李少卿确是刑狱衙门中不可多得之贤才。”
“我还是不明白。”李惟昭皱眉看着这说话间又戳开腕间两处机簧的人,“庄大人句句答非所问,是听不懂本官的话,还是有意要误导本官?”
庄和初莞尔笑笑,“都不是。”
眼见着这含笑说话的人将扣在腕上的环扣也连同钢钉一并取下,李惟昭浑身紧了紧,到底还是盯着那副神色不改的眉眼,不依不饶问。
“那是何意?”
庄和初浅浅一叹,接下李惟昭托在手上的铁镣,温声道:“是为了让你分神。”
让他分神?
李惟昭未及反应,就忽听“哗”一声响,上一刻还在眼前的铁镣忽地在庄和初手上一转,瞬间横勒在他颈上!
“庄大人——”
李惟昭一惊之下便想挣扎起身,却不想那今早连起身都需得小心搀扶的人,在勒住他的瞬间便起身一错,转至他背后,提膝一抵,直将他牢牢抵趴在那片厚实的被褥间。
“来人!”这一声还是庄和初一面制住他,一面不慌不忙扬声喊的。
近旁值守的狱吏闻声而至,一眼看见这场面,顿然响起一片铮然拔刀声。
“都别动!”李惟昭颈间虽被铁镣缠着,却未觉受了多大力,只是叫那人合身之力抵在背上动弹不得,“庄大人,你有话好好说……大理寺狱守卫森严,你这样不可能逃得出去!”
从他后脑勺上方传来的话音依旧是一派令人恼火的和气,“李少卿放心,我无意出逃。”
“那你这是要干什么!”
庄和初望向那一片银光湛湛的刀锋,“劳烦各位向宫中送句话,我要见大皇子。”
一时间无人动身。
李惟昭扬声斥道:“愣什么!等着给本官收尸吗?快去啊!”
这才有狱吏应了一声,匆匆收刀,疾步而去。
李惟昭又呵斥着让所有涌进这牢房的狱吏退出门外,才好生沉了一口气,忍住满腔火气与莫名其妙,压低着声道。
“庄大人……你要见大皇子,好好说一声便是,我定会差人传话,你又何必如此?”
勒在他颈间的铁镣又放松了些许,几乎只是轻轻挨靠在上面做个样子了,身下垫着被褥,也没有磕碰,只是那抵在他背后的力道分毫不见,还是让他动弹不得。
“如此会快一些,能见到的人也会多一些。”
李惟昭还在思量着这话里的意思,又听后脑勺上方传下一句。
“如若万事顺遂……还能赶得及李少卿与尊夫人的上元之约。”
第174章
裕王让千钟先回庄府更衣梳妆等着,千钟一直等到日近西斜,裕王府的车驾才摆足了排场出现在庄府门前,接她入宫。
那说了要送大皇子进宫的人,也在这辆堂皇得甚是惹眼的马车中。
人一上来,裕王便铁着脸把丑话撂下了,“入宫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都要听从本王,敢有半分逾矩,就别想有命回来。”
千钟毫不含糊地应下,“您放心,往后,咱们就是一伙儿的了!”
“……”
千钟原以为,凭裕王可以直闯中宫而不落罪的权势,他进宫门,定也不必如寻常宗亲臣子一般守那么多的细碎规矩。
可随着裕王一同入宫才发现,那一套搜检竟也与她是一样不差的。
他们原就动身得晚,又经宫门处那一通巨细靡遗的搜检,千钟跟着裕王进到设宴的殿宇时,里面各席位上已坐满了人,愈显得裕王那一人之下的席位空得甚是扎眼。
遥遥看去,无论是宗室贵女的席位间,还是裕王席位周围,都没见有给她空留的位子。
她来参加宫宴的事,宫里是不知道,还是没答应?
千钟正惴惴着,宫人一声传报,殿内舞乐立时止息,水蓝衣衫的舞姬们如船头浪花般纷纷分退而下。
高峨轩敞的殿宇内陡然一静,一片肃然。
一时间,令人胆寒的静寂中只听得裕王与她的脚步声,千钟一步不落地紧跟裕王身后走着,直觉得满殿复杂的目光聚来,尽数定在她身上,坠得她脚步发沉。
无论之前裕王有没有与宫中报过,他们在宫门验身时,定已有人来这里悄悄传报了。
尊位上的人看着他们一同上前来拜,面上未见有分毫意外,好似这俩人一同来,原就是合情合理的事。
“是不是寻到梅县主的兄长了?”尊位上的人受了他们的礼,不疾不徐地笑问道。
“尚在寻。”裕王也不疾不徐,略略一颔首,不疾不徐中平添几分与他这一身气派甚是别扭的恭顺,“不过,今日臣弟带梅县主前来,确是为一桩喜事,望皇兄成全。”
尊位上的人不说应也不说不应,“喜逢佳节,今日宴上众卿,皆为喜事而来,裕王弟的喜事有何不同?”
裕王一开口就开在一桩分明没什么喜色的事上,“皇兄知道,臣弟自发妻故去之后,一直孑然一身,往日里,臣弟总道是公务繁忙,无暇他顾,实则还有一隐情。”
那难得恭顺的人又难得悲悯一叹,沉缓如钟磬般道:“这些年,臣弟每有动念,亡妻总会入梦,悲啼不止,臣弟便觉悔愧难当,一次次作罢。昨夜,她芳魂又来入梦,说她得一位仙长度化,愿与臣弟了断这一世纠葛,只要臣弟能为她添上一女,全她今世夙愿,她便能化尽一切不甘,早入轮回。”
能坐在这殿中席位上的,不是宗亲就是重臣,个个都是在宅门里见过世面的,这一番话想要引出个什么意思,听到后半截里,一副副眉目间便都渐渐透出了恍然之色。
尊位上那人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直问道:“裕王弟是想收梅县主为义女?”
“不是义女。”那恭顺了半晌也悲悯的半晌的人缓缓昂起头,“臣弟乞请皇兄,准梅县主入宗册,记入臣弟亡妻名下,并以裕王府嫡长女之名,尊封郡主,以安故人芳魂。”
殿中气息顿如冰封,只有这话音的余响自梁上如瀑倾下,震荡在众人耳际。
千钟颔首站在裕王侧后一步处,是满殿人里离着这话音来处最近、听得最真切的。不必抬眼,千钟也想象得出,现下埋在这一片死寂之中的人尽是一副什么神情。
当朝规制,皇子、亲王之女最高也就是封作县主,天子之下,唯太子之女才有加封郡主的尊荣。
裕王这不是要抬举她,而是要抬举他自己。
千钟满身寒凉,被席间一束束锋锐如刀的目光来回刮着,蓦地回过味儿来。
这才是裕王赶去大皇子府堵她的目的!
上元节后,大皇子就要登上朝堂,和百官一起议事,之后二月初二生辰又要正式加封郡王,不但他新拜的先生晋国公因他加了太傅衔,连他大皇子府里亲近的人也都一一顾上,甚至多少年没来过皇城一趟的北地守军也被邀来共贺。
这桩桩件件,无不是在往那储位上试探。
所以,裕王就要在这一切落定之前抖出个天大的威风,让人绝了这念想。
大皇子要封郡王位,他自己已封无可封,那就要裕王府里封出一位郡主。
且是一位自街边上捡来的,没有半分天家血脉,出身微贱到泥里的郡主。
大皇子往前试探一步,他就要往前踏上十步。
裕王今日到大皇子府去堵她,原就是揣着这个打算的,只是没想到被她说到了前头,才就势做出了那般姿态。
可是……
这么大个筹谋,只找出这么个亡妻托梦的说辞,怎么看都潦草了些。
那尊位上的人还一言未发,萧廷俊已忍不住霍然起身。
“裕王叔,您为着勤劳公务误了家事,我甚是敬佩,但您一时情切,就把这些妻儿老小的话拿到这里来说,有些失了轻重吧?”
“家事?”裕王凤眸一转,冷然觑向那道还未长开的少年身影,“大皇子年纪小,不知这其中与社稷的干系,也不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