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样想要庄和初活命的人怎么还往反处说了?
“大皇子对庄大人多深的情义呀,他要是真的什么都知道,怎么可能沉得住气让庄大人在牢狱里受这样的重刑?”
千钟说着上前去,不待众人反应,已低身伸手捉在那跪地之人的衣领处,一把扯开那原就宽大的囚服。
人押来得仓促,便是手脚上铁镣已去,也没工夫去为他换下那黏附在皮肉上的血衣,只在外罩上这套洁净的囚服,以免那遍身血污冲撞了圣驾。
这样蓦地袒露出来,猝不及防间,惊起几道低低的吸气声。
千钟就势又捉起他一只手,揭了衣袖,露出一截血痕纵横的手腕,“陛下您看看,大皇子要是知情,他能忍得了吗?”
莫说大皇子没见过这般场面,萧承泽早先已得羽林卫报过这人的伤情,但亲眼看到,还是惊得心头一跳。
已伤成这副样子,还弄出这番折腾,难怪把羽林卫吓得要上重枷防着他。
这是不要命了吗?
萧廷俊眼睛倏然一红,一步上前跪到庄和初身旁,连声道:“是、是,先生说的都是真的,是我……是我没有,我还没来得及从谢老太医那里拿到解药——”
“混账!”萧承泽赶在他把话编歪之前一掌击在案上,怒叱道,“这么大的事,不向朕禀明,就自作主张,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还真是翅膀长硬了!”
千钟借着帮那被她揭了伤处的人重新理好衣衫,暗暗挨着那几乎有些脱力的人,让他借力支撑着,听着这厉声呵斥,不由得一喜。
这话骂出来,那就是说,皇上已认下了庄和初这套说辞,只看这罪责怎么定了。
千钟正想悄悄向庄和初递个眼色,求他再撑上一会儿,忽觉那一直颔首跪着任由她摆弄衣衫的人手指微微一蜷,在她正慢吞吞放下他袖子的手上轻轻地握了一下。
轻得好像一阵微风拂过,带着失血太多而冰凉一片的体温,还是让千钟心口一热。
晋国公亦在那怒叱中得了号令,忙起身道罪,“陛下息怒,大皇子也是太重情义,一时情急失了稳妥,行事不周,实乃臣教导不善之过。”
这也是往板上钉钉的话。
这一惊又一骂间,萧廷俊终于恍然顿悟,摸着了自己该下嘴的地处。
“父皇容禀!先生早先就说要禀报父皇,是我坚持不肯,谢老太医常在宫中行走,难保没有相熟的宫人与他通风报信,怕万一消息走漏,没等您为先生做主,就先害先生丢了性命。都是我的错……是我出了昏招,又没办好,父皇要罚就罚我,我全都认!”
裕王双手拢着茶盏,看着殿中这折越唱越起劲儿的戏码,悠悠道:“皇兄睿鉴,谢老太医已魂归黄泉,无法对证,无凭无据的,要让谢府认下这结果,也有些不公吧?谢老太医与臣弟鲜有往来,但谢宗云在臣弟手下效命已久,臣弟总要为他说句公道话。”
“裕王弟思虑甚是周详。”御座上的人沉下那一口怒气,沉声道,“这案子尽数归罪到一个死人身上,是不妥,说到使团那去,好像要借个死人敷衍塞责一般。”
御座上的人一垂眸,看向那已理好衣衫,掩去一身触目惊心伤处的人。
“谢恂在其中究竟有多少牵扯,非一两日可以厘清,但庄和初行刺大皇子、伤及外使之罪,人证物证俱在,无可推卸。庄和初,这一份罪责,你可认吗?”
“罪臣听凭陛下发落。”
“好。”那世间最金贵的话音略顿了顿,在一片绷紧的静寂里道,“此罪原该判死,罪在不赦,但如今有疑处尚未厘清,亦念及此中有大皇子之过,从宽裁定,褫夺一切官爵,加,廷杖八十。”
萧廷俊不待话音落定,已急叩首道:“父皇开恩!都是我的主意,我替先生受刑!”
千钟也惊了一瞬。
但那一瞬错愕过,忽又回过味来。
廷杖八十,就连大皇子都未必能活着受下来,皇上刚刚见过庄和初那一身伤,怎会一口免了死罪,又一口要把人往死处打?
早想要了他的命,也犯不着在这儿折腾这半晌了。
萧廷俊连声求着,御座上的人一时没开腔,转朝裕王看去。
裕王只埋头喝茶,一言不发。
到底晋国公沉吟一声,请道:“陛下,庄和初伤重至此,廷杖八十,怕是挨不过,正月里见血光,非是吉事。臣斗胆请奏,趁今日上元大赦,令大皇子速拟一表文,陈以多年师生情义,免此廷杖八十之刑罚。既令大皇子为自己莽撞之举弥补一二,亦彰大皇子含仁怀义,扬天家尊师重道之圣德,兼以教化皇城万民,化刑罚为善举,想来,两国使团也不会有异议。”
御座上的人不置可否,“裕王弟看呢?”
裕王转手搁下茶盏,唇角挑起一分不善的弧度。
“晋国公这主意甚好。臣弟听着,这意思是,这表文,大皇子拟得出,免这八十廷杖合情合理,若拟不出,这八十廷杖就由晋国公代为领受,是不是?”
不待萧廷俊回驳,晋国公已面容一肃,“正是如此。”
“那本王没有异议了。”
李惟昭正暗自心惊着,忽见御座上的人目光一转,朝他与何万川这方落来。
“何寺卿,李少卿,庄和初适才所说谢恂一事,大理寺要谨慎察查。谢恂已身故,就从他身边亲近之人暗查,务必要查出个理据合宜的结果。水落石出前,不得声张。”
何万川忙起身来,与李惟昭一并应了差事。
一圈轮转回来,萧承泽目光又落向那几乎已跪不住的人,“中毒的事,迟些,朕会寻合适的太医给你看。”
“这怕是不妥。”这回裕王不待话问来,便道,“皇兄念旧情,但庄和初落罪削官,已是一介布衣之身,再着太医看,不成体统。还是由臣弟寻个合适的郎中,定竭心尽力保他性命无虞。如何,庄大人……哦不,庄先生?”
“谢王爷……”
“啊,还有一事。”裕王又道,“庄先生要将你在皇城中新的落脚之处告诉本王,不然,本王叫郎中去何处寻你?”
新的落脚之处?
萧承泽一怔,才忽地记起,这人何止是褫夺官爵,早些还将一切资财罚判给了千钟,如今已是无片瓦遮头。
“陛下,”千钟忙自庄和初身边起身上前道,“庄大人……庄先生他行刺大皇子既然是有苦衷的,那庄府资财,原也该都是他的,我愿意还给他——”
“荒唐。”裕王冷声截道,“御旨已下,岂能出尔反尔?不过,你有知恩图报之心,当初他如何收留你,你想依样还个恩情,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千钟暗暗一怔。
眼下庄和初最要紧是保全性命,好好养伤,能让他先住回庄府去,再慢慢计议这资财的归属,也未尝不可。
可她就是隐隐觉得,裕王忽然突然提起这话,不是这么简单,必还有下文在等着。
千钟小心斟酌着,一时没敢应声,那厢御座上的人已起了身。
“这些事,就由裕王弟安排吧,前面耽搁久了,朕得回席看看。”
一众人听得这话,皆立时做了恭送御驾的准备,大皇子也搀扶着庄和初站起身。
“慢着。”裕王忽一声唤,唤得御驾脚步一顿。
裕王一双眼睛却是定在那刚被大皇子搀起的人身上,“庄和初,今非昔比,你如今也要尽快习惯自己的身份,以免失了礼数,再受皮肉之苦。”
裕王行上前来,与千钟比肩,“适才受了恩赏,你还未曾拜谢裕王府郡主呢。”
裕王府郡主?
愕然一惊间,庄和初血色尽失的面上,显见得眼尾蓦地泛起一抹赤红。
一片骇人的死寂间,千钟陡然明白,裕王还没忘了他在席间掀起的那道惊涛骇浪,在这儿等着呢。
千钟忙道:“不、不,我不——”
“你不想受这礼数,也得受着。”裕王一手按在她肩头,“如今你是本王之女,对你失了礼数,就是对裕王府失了礼数,郡主,你也要习惯才是。”
千钟惴惴看向那唯一能决断此事的人。
萧承泽只垂手掸抚着龙袍上那些微不可查的褶皱,好像裕王所言之事,比这些褶皱的存在还要寻常。
这便是……准了这事的意思吗?
这么大的事,揣摩错了,可是要命的祸事,千钟一时拿不准,只得朝此间唯一能全心相信的人望去。
一望过去,便对上一束柔如春水的目光。
庄和初轻轻拂开萧廷俊的扶持,柔柔又定定地看着那道适才在他几乎要力竭昏厥间稳稳支撑着他的身影,缓缓向前一步,郑重屈膝而跪,端正叩首。
他该谢她的,又何止这一份恩赏?
“罪民庄和初,拜谢郡主。”
第177章
无论御驾怎样默认了这裕王府郡主的称呼,只要金口未开,总归不算定局。
裕王自不会放任这到嘴的鸭子再扑棱走,一面差了随他入宫的裕王府侍卫送庄和初回庄府等郎中,一面要千钟留下,一同回席。
千钟再回到设宴的殿宇内,席间已有了她的位子。
不是在宗室贵女之列,是紧挨着裕王那一人之下的席位,要多尊荣就有多尊荣,也要多僭越就有多僭越。
什么叫众矢之的,她往这一坐,也算是体悟深刻了。
然而晋国公留在偏殿指导大皇子作那要命的表文,没有回席,宴上宣她入宗册、加封郡主的那些话时,席间连个领头反对的都没有,尽是一片恭贺声。
不管这是福是祸,千钟都没心思为之悲喜,只觉这宫宴漫长,恨不能生了翅膀飞出去。
不知是看她坐在那位子上实在不成体统,还是看出她焦灼难耐,到底是皇后发了话,说她先前才在宫中病了一回,养身为要,让她早些回去歇息。
千钟诚心实意地谢了恩,赶去庄府时,已是夜深如墨。
直到进了门,见到姜浓擎着伞来迎她,千钟才陡然发觉,这个正月十五夜没有圆月。
下雪了。
春日已近,便是夜里也没有隆冬时那么深重的寒气了,风也温软了许多,雪片成团成簇静静地落下,被漫天烟火映亮,好像天上撒下了大把大把的纸钱。
姜浓将她护至伞下,开口唤了她一声“郡主”,千钟便明白,裕王府侍卫送人回来时,也把这件即将惊动朝野的事说下了。
千钟忙道:“姜姑姑,我不是要跟裕王一伙儿去——”
“奴婢明白。”姜浓柔声道,“郡主受委屈了,平安回来就好。”
听得这平安二字,千钟心头蓦地一揪。
原想着多问什么都不如快走几步,早一刻亲眼见着才踏实,但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大人他怎么样?”
往常再大再急的事,姜浓总会先把宽心的话说在前头,这回斟酌了好几步,却只低低地说了句“不大好”。
许是裕王得偿所愿,满心畅快,裕王府这回送人来,倒没有多加为难。
为难的是庄和初那一身的伤。
要处置伤处,就要先把血衣换下来,内院里伺候的人已极尽小心,但梳洗之刑的伤处遍布周身,织物被血黏附着,自皮开肉绽的伤处上剥离下来,就像生生蜕下了一层皮。
庄和初始终没出一声,但还没待处置完,就已熬不住这仿佛重受一遍酷刑的痛楚,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
昏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些年,庄和初时有受伤,实在伤重不便时也是由人近身服侍,没什么不习惯,但受刑与受伤终究不同,受刑是为着惩戒罪过,受刑越重,就意味着罪孽越深。
越是让常日熟悉的人看着,心里的煎熬越是比身上还要深重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