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家丁不知道。
但他知道,因这人横插这一幡,他已能从鬼门关前往回跑了。
谢宗云一伸手去抓蒙裹在面上的白幡,家丁立时撒腿就跑,腿软踉跄着也没停步。
“救、救命!快、快来人啊——”
家丁跌跌撞撞的身影眨眼没入夜色,庄和初一震竹竿,长幡立如一条听话的白蛇得到主人信号,展身而返。
却陡然顿住。
谢宗云一手拽住了幡尾,缀在幡足的金玲随之哗啦一震。
“谢统领,”庄和初定定看着那双赤红如鬼的眼,“可还认得我——”
话未问完,谢宗云已暴喝出声,“妖异受死!”
谢宗云蓄力猛一扽幡身,铃声大作。
长幡另一头的人好似霎时间轻如鸿羽,随他这一扽飘忽而来,近在约莫一步间时,那一同飘来的竹竿顿然戳地一立。
那道与夜幕几乎融为一色的身影撑竿飞身而起,以浮荡在二人间的白绸为掩,一脚横踢谢宗云心口!
谢宗云被白绸障目,未及反应,实实受下一击,连退数步。
退身之间又是一抓,拽了半截白绸在手。
白绸禁不住这拉扯力道,哧啦一声断裂。
铃声大乱,碎如无数怨魂凄叫。
谢宗云还没稳住脚,先一步落脚的人已就势以竿为棍,莲花宝盖幡首自空中划过一道饱满的弧度,直劈而下。
断裂的白绸也随之而下,被月光映着,在竿头闪着惨白的光泽,好似牵着一道残魄。
正正劈在谢宗云脖梗。
力道之大,长竿咔地断成了两截。
谢宗云却只弯了弯膝,沉了沉身。
庄和初心头也沉了沉。
他伤重不假,但手下轻重还拿得准,这若是当日在停云馆与他交手的那个谢宗云,这一击已足够将人打昏了。
庄和初虎口震得发麻,腕间与脚踝的伤处痛如钻心。
杀人容易,伤人容易,但不杀也不伤地将一个失了理智的人擒下,并不容易。
若是在常日里,庄和初一定有大把耐心寻他弱处,将人尽可能少受伤地擒住,但现下容不得他如此。
谢宗云非同往日,他亦是今非昔比。
他的伤情实在容不得虚耗。
“只这么点能耐?”那双赤红的眼微微眯起,“原是个装神弄鬼的东西!”
谢宗云扬手弃了那截缀着金玲的断绸,稳住脚下,眼见又要蓄力起招,庄和初却将手中断竿如剑一挽,跃身而起,借树踏力,跃上屋脊。
谢宗云一步不落,紧追上去。
庄和初任由他追着,顺顶疾行,到底足尖轻踏,落身进后院。
甫一落脚,正遇上宅中仅有的几名青壮家丁循声持棍赶过来。
庄和初厉声叱道:“让开!”
家丁们一愕间,就见又一人紧追着落下来。
突如其来的混乱间,也看得清追在后面的这个是他们自家少爷。
无论这到底怎么回事,不算那道浅薄的主仆情分,单说日后吃饭的事,他们也知道现下这情势里帮谁才是理所应当。
家丁们非但不让开,还一涌而前,拦了庄和初前路。
庄和初脚步一顿,谢宗云已追上前来。
一掌击出。
不是对庄和初,却是对一近前的家丁。
家丁猝不及防,当胸受了一掌,惨叫着飞身跌出丈远,手中一空,原攥在手中的长棍已被谢宗云一把抓去。
谢宗云执棍在手,二话不说便朝另一执棍的家丁劈去。
“少爷——”
惊惶间一众人呆如木鸡。
眼见棍要劈到头上,那家丁才恍然回神。
想躲也来不及了。
棍影已劈到了脸上,家丁忽觉一个蛮横的力道将他猛地横丢出去。
庄和初飞身一脚踹开那呆立的家丁,矮身反手,以断竿为剑一挑。
谢宗云劈棍而下的巨大力道正顶着竹竿锋利的断口而下,顿然于手臂自下而上割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棍头击地。
血花飞溅。
常人受此一道,早已痛到难以施力,谢宗云却好像毫无知觉,依旧稳握长棍,一挽棍花,戾气愈涨。
一众家丁呆愣间,忽听又一声厉叱。
“谢统领被厉鬼附身失了神志,莫要白白送死,都闪开!”
众人愕然循声看去,终于有个家丁反应过来,“这是……行刺大皇子的那个,庄和初?”
赶去报信喊人的家丁忙道:“就是他!”
一略年长些的家丁貌似为首的,沉声道:“少爷是人是鬼,都是咱们谢府自己的事,不能让他伤了少爷。先擒了他再说!”
庄和初未及再说什么,谢宗云棍影已至。
家丁们眼见着二人又交起手来,说话便要加入战团。
“退下!”院中晦暗一片的廊下忽传来个响亮的声音,“谢统领是我裕王府的人,谢府的人便都是我裕王府的人,谁不听命,就是违逆裕王府!”
家丁们悚然看去,看清那身影,不禁一怔,又一恍然。
“梅县主……郡、郡主!”
千钟一声喝住这些家丁,沉着面孔疾步上前。
她和庄和初一起自暗道上来,出来便是谢府后院一处存药的仓房,庄和初遥遥听到前面那声不对劲的“少爷”,只来得及对她说句当心就抢了过去。
厉鬼附身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清楚。
但定不能让一群人对付庄和初一个。
只是一个谢宗云,看起来已让庄和初甚是吃力了。
竿棍相击,竿以绞化势,棍也搅动相逼,竿与棍如二龙缠斗,化成一片残影。
忽一龙破影而出,直捣庄和初咽喉。
庄和初闪身横转,反身一竿,横击谢宗玉一耳。
再不知疼痛的人,也受不住耳中骤然嗡然大响的搅扰。
果然,谢宗云实实受力,立时踉跄了步子。
庄和初一击得手却不再进,抽身便退。
一退便退至一片荷池近旁。
去岁死去的残荷枯枝零星地封在冰层间,数九寒天已过,水土回温,这片冬日里封住的冰层已有消融迹象。
水上浮冰,月影碎在其间,如片片刀锋。
谢宗云紧追而去,举棍一击,庄和初似是尚未退到合宜之处,匆忙间反身横竿封架,足下一时失稳,手上也失了准。
闪避不及,一棍直击在他执竿之手的腕上。
骤然一痛间,竹竿脱手而落,庄和初片刻也不迟疑,另一手化掌为刀,顺势横劈谢宗云面门!
谢宗云错步一避,庄和初立时抽身又退。
二人身法极快,招招相连,千钟不近不远地看着,看不清具体招式,却也能看得出,庄和初没打算伤及谢宗云性命,甚至没打算重伤他。
可谢宗云正如庄和初说的,像被厉鬼附身了一样,不但打不倒,不知痛,还越打越像是吸纳了什么,愈发疯狂狠戾。
庄和初却是眼见着迅速消耗着为数不多的体力。
只这样看着,都看得出他已是强弩之末。
庄和初不会做毫无意义的消耗。
自进到这院里,喝开这些家丁护院与谢宗云交手,他就一直边打边退。
往那荷池边退。
千钟陡然明白这人要干什么。
且不管他在擒谢宗云这事上需不需人帮上一手,只看这么大阵仗,惊动一府之人,若是不想传到裕王那去,必得有个能封得住悠悠众口的收场。
千钟忙向那些呆立着的家丁们道:“快取五谷来!”
五谷?
见一众人个个都愣怔,千钟急道:“看不出谢统领中邪了吗?宅子大,人少,邪祟侵来附了谢统领的身,再不撒五谷驱邪,他要被邪祟夺魂了!”
一众家丁骇然一惊间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确实,自昨日府中大批人散去,他们守着这空荡荡的宅子,白日里还好,夜里的确觉着处处有异动有疑影,婢女们都不大敢出房门了。
撒豆谷驱邪,也确有这种说法。
皇城里寻常百姓家出殡时,沿途除了撒纸钱,也都会撒豆撒米,谓之“买路”,也免邪祟侵扰,谢恂有官身,官家自有官家的一套礼制,也需有以五谷为祭,供奉亡魂。
明日大殓上要用的五谷,早已备好了。
这种事宁信其有,一脚程快的家丁忙一应声,疾跑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