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吩咐的工夫,庄和初已边打边退,退至荷池边一株合抱粗的柳树下。
柳树尚未萌芽的缕缕丝绦在夜风中摆动着,如鬼魅伸出无数手,抽人精魄。
庄和初背抵树干,谢宗云自然踏上池岸边石头,居高而下,扬棍猛击!
棍风袭至的一刹,庄和初利落闪身,一击直落在树干,长棍咔地一声从中震断,树干老皮簌簌而落,现出一道骇人的深痕。
若击在血肉之躯上,定已骨碎魂消。
柳丝哗然震荡,如厉鬼哀吟。
谢宗云双目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执棍的虎口已震裂,手上臂上血淋淋一片,仍浑然未觉似的。
齐断棍,指如铁爪,朝庄和初喉间抓来!
庄和初自树干借力,飞身横踢。
谢宗云直受一击纹丝不动,一抓扣住庄和初脚踝,直将人如适才横断的长棍一般往树干上砸去!
庄和初顺势扭身化力,一掌横击树干。
以被谢宗云捆住的一脚为支,屈膝蓄力,另一脚直踹向谢宗云咽喉!
腿风欺近,谢宗云陡然松手而退。
这一番来往间,家丁正捧了豆谷来。
原只是要那这东西当个说辞,这会儿却正是合用。
千钟二话不说就抓起一把豆子,疾步掩上近前,蹲身横手一挥,一把豆子准准滑到谢宗云退步落脚处。
池岸边石块本就不平,谢宗云脚踩豆子,足下一滑,骤然失稳。
庄和初甫一落地,便得此良机,一掌直击谢宗云心口。
谢宗云再也稳不住身,仰面朝池中落去。
仍一把扣住庄和初手臂。
庄和初松了口气。
他实在没力气了。
这样也好。
庄和初刚一顺势抬脚踏上石头,忽有一道身影撞来,将他拦腰一抱,扑在地上。
千钟合身扑倒庄和初,谢宗云已难停坠势,咔地以身砸透冰层,大半身没入冰水,一手还紧扣在庄和初手臂间。
顺势要攀上另一只手,借力上登。
千钟一面紧紧抱着人,一面抬起一腿,蓄足力气,一脚直踹谢宗云面门。
面上正受一脚,谢宗云陡然松手。
咕咚坠落。
千钟忙扶起被她扑在地上的人。
手足伤口尽裂,血染成片。
人倚靠着她的扶持勉强坐起身,开口欲言,却只呕出一口血,头一垂,无声无息地软靠进她怀里。
一众家丁们还在震愕着,千钟转头一声高喝打破死寂。
“快救人!”
*
萧明宣对鬼神之事一向嗤之以鼻,裕王府中自然便没奉什么神佛,只有一面姜太公像,长受香火。
今日自谢府回来,他便在这像前香炉上敬了三炷香。
这不是寻常的香,燃得很慢,大半日了,才将将燃尽。
萧明宣站在香炉前,定定看着这最后一分香灰在三炷香上齐齐落下,唇角微微提,倾下手中那杯执了好一阵子的酒。
“谢宗云,吊唁你的祭品,本王今日已亲自送到你手里,你也好好收下了,你我今世恩怨已清,莫怨本王,一路好走。”
第183章
庄和初意识甫一清明,立时强迫自己醒来。
也不需太过强迫,才恢复一丝意识,便觉通身上下每一寸筋骨都碎成了粉似的,痛得一瞬就清醒了。
千钟守在他身旁,见他眉头蹙了蹙,忙凑近前去。
庄和初忍痛抬眼,朦胧间尚未辨清方位,那最迫切想确认安好的身影已凑进他视野,唤了他一声,轻攥着他的手,关切问:“好些吗?”
庄和初心头微一舒,轻点点头。
视线渐渐清晰,看得清眼前人毫发无损,可想着她那不管不顾的一扑,庄和初还是担心地向她身上打量。
“您别担心,我好得很。”千钟手上略使了点力气,在他手上暗暗攥了攥,目光朝他视线之外引了引,话里有话道,“谢统领也好好的。”
这不算陌生的暖阁里的确不止有他们二人的气息。
谢宗云闻声挪动几步,捧着半碗姜汤也走到床榻旁来。
这从荷池里捞出来的人已更了衣,一时擦不干的头发隔着汗巾搭在背上,枯荷杆子般乱糟糟的一团,通身泛着也泛着一股出水枯荷般的厚重泥腥气。
便是背着灯影,也看得清他面上正当中有片红得夺目的鞋印子,更夺目的还有塞在鼻子里止血的布条。
那双赤红如妖鬼的眼睛倒是恢复如常了。
还眯着一抹不知死活的戏谑。
“庄兄真是……”谢宗云品酒似地抿了口姜汤,咂了下嘴,“说句不中听的话啊,庄兄虽则才学惊世,但还真不是当官的命。之前怎么看你的脉象,都不像是能活到开春的,想不到一夕卸官离朝,脉象竟好转不少,伤成这样,都没有那般油尽灯枯之象了。”
不是什么好话,但已比那些什么妖异受死的话听着像样许多了。
庄和初依着千钟扶持坐起身来。
视线彻底清晰,视野放远,这确是在谢府后院临近荷池的那处暖阁里,想是就近安顿过来的。
他手脚上迸开的伤口都被重新包扎过,喉间隐隐的血腥中还混杂着一缕药气。
在他昏厥之后,有人井井有条地安排了一切。
但显然不是谢宗云。
谢宗云还在眨着他那双褪去骇人血色后愈发清澈的眼睛,迫不及待地问:“人已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郡主能赐教赐教了吗?”
千钟一时没言语,看向那已倚着床头软靠坐定的人。
她急唤了谢府家丁们救人,也牢牢记着,他临行前说过,他们这会儿来谢府的事不能让裕王知道,便又打着裕王府的旗号,端着郡主的架势,软硬兼施地命令谢府上下任何人都不许对刚才的事谈论半个字。
“你们今日的忠义我都记在心里,待谢统领醒了,我定会在他面前为你们一一请赏。可要是谁胡乱说话,惹恼了谢统领,或是叫什么胡言乱语飞出院墙去,毁了谢府名声,误了谢统领的前程,让谢老太医亡魂不安,找上你们,我可也管不着了。”
实话实说,家丁们也着实没看明白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又有个裕王府郡主的金贵身份在这儿镇着,有人肯为这一场混乱拿主意,再好不过,家丁们便一个个噤若寒蝉,只管埋头伺候着,对适才那场惊心动魄又莫名其妙的交战只字不提。
谢宗云被人自那冷得透骨的荷池里捞出来,按出呛进腹中的池水,便醒得差不多了。
才一清醒,就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千钟拽着,来给不知什么时候昏睡在这里的庄和初诊脉。
谢宗云迷迷糊糊给他断了伤情,塞了两颗救急的丹药,又着人给他处置了伤口,才一头雾水地有人伺候着收拾了自己。
直到这会儿,姜汤都喝了半碗,还没人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切给他一个说法。
千钟也只与他说,庄和初醒来自会让他知道。
庄和初轻抚了抚挽扶在他手臂的手,算作一声感谢,转看着那最多半个时辰前还浑身杀气腾腾的人。
“谢统领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谢宗云的确依稀记得些什么,但那些又实在算不得是什么记忆。
不过,对着两个如此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的人,再说多么莫名其妙的话,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
“我就记着……谢宗云屁股一沉坐到床尾,呷着姜汤道,“我好像是在灵堂里睡着了,然后,梦见灵堂门口有个麻麻赖赖的大蟾蜍。我想把它擒住,但不知道打哪又冒出个成了精的竹节虫,老大一个,飞来蹿去的。我追着它天上地下地打了半天,还遇着另一群妖怪,从它们手里夺了兵器,但就是打不死那竹节虫,给我累的啊……”
这会儿回想起来,那画面还清晰得让人恼火。
可再怎么清晰,脑子里灌进再多荷塘泥,谢宗云也不会相信这世上真能有什么精怪找上家门来跟他打架。
说罢,谢宗云一叹,又补道:“八成是给老头儿收拾后事太累,发了夜游症。”
夜游症之人,看似已睁眼醒来,实则仍在睡中,走到何处,做过些什么,全不受神志所控,醒来也浑然不知。
他掉进荷池这事,还有从头到脚的莫名疼痛,以及胳膊上那道不知怎么划破的口子,如此推想最是合理,可庄和初既然这么问他,还在他说起这些时满目复杂地看着他,一定还有别的缘由。
“你也做了一样的梦?”谢宗云试探问。
“没有。”庄和初看他的目光愈发复杂了几分。
“那你又是怎么伤的?”
庄和初淡淡道:“抓野猪。”
“野猪?”谢宗云一愣,“皇城里哪来的野猪?”
“皇城里也没有成精的竹节虫。”
眼见着那二人的看向他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谢宗云才陡然回神,愕然惊道:“那个竹节虫是你……不是,你就是那个竹节虫——”
“我不是那个大蟾蜍。”千钟小声道。
“……”
谢宗云能转过这弯来就好,庄和初没有闲情与他再一句句回顾他头脑中那些荒诞奇绝的画面,直问道:“裕王今日来吊唁,定没有空着手来吧?”
裕王?谢宗云又是一愣。
裕王的确没空着手,但也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就只是那些吊唁之物。
尊者礼赠,必得慎重以待,府中仆婢虽少,但也都眼见着裕王大张旗鼓来这一趟,裕王走后,他片刻不敢懒怠,一一将那些东西敬在灵前了。
庄和初问起这个,话里的意思,便是他见着的那番荒唐景象同裕王送来的祭品有关。
酒食一类,他没入口,布帛一类,已叫仆婢收到合宜的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