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忙上前去,规规矩矩行了礼。
那仁民爱物之人在宫人侍卫的重重拥簇间居高临下,满目和善地看着她,“你看,大皇子如何?”
千钟心头微颤,垂着眼略一思量,小心回道:“回陛下,我也觉着,大皇子是文武两全,智勇无双,可就是……”
话说到这,千钟犹豫着顿了顿,叹口气,才扬声把话补完,“就是可惜了。”
“可惜?”那和善的目光微微一动,“可惜什么?”
千钟朝一旁的萧廷俊望了望。
这一眼落来,萧廷俊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不自在地攥紧了手中那张刚为他搏得满场喝彩的弓,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弓弦将他身上每一寸肌骨都绷紧到极致,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下子把这人弹射到无法回头的境地。
“可惜……”千钟凝着眉头,又抻了片刻,才一本正经地遗憾道,“可惜,就这么一个大皇子,要是有上百八十个,什么天宫龙宫,都得归咱们朝廷管!”
这不着边际的话冷不防坠进一片凝滞里,顿然激起一阵高高低低的笑声。
最先发笑的至尊之人微微眯起眼,依旧和善地看她,“听闻大皇子在查办林家时让你受了不小的委屈,有何不公之处,你只管说出来,朕定不偏不倚,秉公论处。”
真要说不公,那晚的事上,她跟萧廷俊也算是半斤八两了。
“陛下圣明!”千钟忙道,“一开始,大皇子惩奸除恶的善心被奸小蒙蔽,一时情急,是冤枉了我,可他也容我自证清白,还彻查那奸商,还我公道,我敬服都来不及呢!那晚一回家去,我就好好自省,立志向大皇子学习了。”
“你学他什么?”
“学他积极上进。”千钟满面诚恳道,“大皇子刚一入朝,就主动找机会大展拳脚,我想着,我受陛下天恩,做了这裕王府的郡主,也不能白白承这福泽。”
“那你有何打算?”
“我打算……”千钟朗声道,“我既是给先裕王妃安魂的,那我就好好伺候她老人家,天天到她灵前磕一百个头,给她擦一百遍牌位!”
一众宗亲勋贵里鲜少有见识过这种路子的,一连串听下来,一个个忍笑忍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了。
裕王面上罩的阴云已是如假包换,忍无可忍,出声叱道:“御驾面前休得胡言乱语。”
御驾倒是不以为忤,一派宽和道:“郡主孝思不匮,裕王弟慧眼识珠,等着享福吧。”
千钟只听懂个后半截,忙也顺着补道:“陛下教训得是,我也一样孝敬我父王,哪天我父王也有牌位了,我也给他擦!”
一众宗亲勋贵的面目愈发扭曲了。
眼见裕王的面色如骤雨前的天空一般迅速翻滚着可怕的雷云,一直侍候在御驾旁的万喜适时插话,“陛下,箭靶已换好了。”
“好。裕王弟弓马娴熟,这么多年都不曾荒废,堪为表率,就让这些后辈好好看看。”御驾说话间略略扬手,便有立候多时的宫人将一套新弓箭奉来近前。
千钟不大懂纹饰里的门道,但明眼人都能瞧得出,这套明显不及御用的那套金贵。
裕王也不多接几句谦虚的客气话,二话不说就摸起弓,捉了箭,箭往弦上一搭,瞄也不瞄便放了出去——
当。
咣当。
接连两声大响。
第一声,是一箭着靶,不过,着的不是靶面,是靶杆。
第二声,便是这被一箭贯穿的靶杆再承负不住靶面的重量,拦腰而断,一头栽落地上。
满场浮起一重薄如雾霭的惊愕之声。
一把燕射用的轻弓钝矢,几乎是小儿玩具一般,竟也能使出如此力道!
裕王眯眼朝那骇人的战果望了望,轻描淡写道:“皇兄恕罪,臣弟近日忙于案牍之务,眼睛熬得有些昏花,让皇兄见笑了。”
“不妨,”萧承泽没笑,也没恼,一样轻描淡写道,“虽未上靶,但裕王弟骁勇,已显然可见,毋庸置疑。那就——”
一句就此翻篇的话才见端倪,裕王忽扬声截道:“那就由郡主代臣弟补射吧。”
这一句话比适才那一箭更让人震愕。
一直默然旁观这些明波暗涌的晋国公忍不住肃然出列,沉声道:“射以观德,非为角力,守礼为要,裕王莫要失了礼数。”
裕王一眼横去,哂笑出声,“皇兄让嫡长皇子补射,本王让郡主补射,这不是一回事吗?刚才怎不见晋国公谏言,这会儿才说,岂非陷皇兄于不义?”
晋国公面色一沉,“裕王怎敢与天子比肩而论——”
裕王浑不在意地一摆手,遥指祭台,“再说,今日燕射祭祀的女娲也是女子身,有女子一展英姿,女娲该更高兴才是。”
说着,又一眯眼,缓缓道:“哦……本王险些忘了,晋国公夫人年前遭遇不测,重伤未愈,今日没来,想是也无法主持今年府中的天穿节祭礼了。本王深感遗憾。好在晋国公还有一位品貌出众的女儿,今日可要好好照护,莫再出什么差池了。”
字字都是不遮不掩的威胁,一向持重的晋国公也不禁面泛铁青。
剑拔弩张间,萧廷俊一步上前,截过那束刺在晋国公身上的目光,“裕王叔三思,不是我有心为难郡主这一介女流,只是既动了弓弦,如若补射不中,女娲娘娘面前总不能没个说法吧?”
“不会不中。”裕王笑笑,悠悠道,“近日可是有高人奉旨指点郡主习武,自是郡主冰雪聪明,天赋卓然,皇兄才会行此特旨。若郡主射不中,只能说明那人没有尊奉圣意尽心授业,该杀。皇兄以为如何?”
杀不杀的事,萧承泽不置可否,只看看那道适才被唤上前来未及退下的纤小细影,那人老老实实垂手颔首,低眉顺目,看不出惊惶,也瞧不见喜色。
“也好,就看看郡主进益如何吧。”
一锤定音,千钟应了旨,万喜忙朝场中扬声,“来人,快换靶——”
“不必。”裕王又悠悠然截道,“既是补射,岂有换靶的道理?”
万喜一愣。
那靶杆已折,不换靶,怎么补射?
裕王眸光稍转,瞥向身后,“庄和初,你去为郡主举靶。”
万喜愕然倒吸了一口寒气。
这些日子在庄和初身上发生的一切,说句沧海桑田之变也不为过。
一个学富五车、弱不禁风的闲云野鹤,忽然冒出一身武功,还莫名中了什么邪,行刺他自小护着长大的大皇子,获罪之后更是惊天一转,转头去做了裕王鹰犬。
朝野间对这人的议论,已从惊诧不解渐渐变成了谩骂。
不同裕王为伍的,骂他为着官身利禄连文人骨气都不要了,枉读圣贤书,又担忧以他对大皇子了解之深,转投了裕王,只怕对大皇子甚是不利。
裕王门下的骂得更真心实意,他们一个个挖空心思搏裕王信重,这人竟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到了裕王近前。
在御前当差日久,万喜见多了为名利折腰、向权势低头的,但庄和初这一遭,他委实有些看不清,瞧不透。
总觉得这里头还有些什么,与旁人都不同。
但无论如何,这样一道差事,对庄和初这样一个人来说,都堪称奇耻大辱了。
萧承泽神色丝毫未变,甚至没朝那被裕王唤到的人落一落眼,便云淡风轻地准道:“就依裕王弟。”
庄和初那一贯平和的玉面上也波澜不兴,颔首恭顺应罢,就披着重重复杂的目光,稳步朝那断靶而去。
千钟看着那渐渐行去的身影,心头沉了又沉。
别的她还有些糊涂,但有一样,裕王一提她奉旨习武的事,她便立时醒觉,这一箭要是射不中,怕是银柳命途难测。
皇上应了这事,不是信她的本事,而是把银柳这条命记在裕王头上,也是记在她与庄和初头上。
就算不是为着自个儿与庄和初的祸福,银柳在他们身边也只是奉旨办差,既没伤天害理,对她也是处处照应精细,她替庄和初委屈,倒也不觉着这委屈该怪到银柳身上。
所以,不管怎么论,这一箭非得射中不可。
庄和初定也是清楚这一箭不中的后果,才二话不说应了这近乎羞辱的差事,想来是做着万不得已时要凭掌握在他手中的靶子来接准这一箭的打算。
可这么多双眼睛一同盯着,他真要有这般举动,定少不了惹祸上身。
千钟拿脚趾头都能想得到,裕王八成会说庄和初腕上有伤,拿不稳,能射中靶子是她这个裕王府郡主的厉害,拿不稳箭靶的罪责,就由庄和初一人来担了。
真到那地步上,这满场乌泱泱的人里,怕是没一个会真心实意为他求句情的。
所以,这回她必得射中,且是只凭自己手上的本事,没有一点错失地射中。
千钟自万喜手上接了裕王那套弓箭,一上手便觉出与街边小摊上的那种到底不同,不算沉,但处处精良,透着一种令人不敢怠慢的庄重。
箭一搭弦,乐声又起。
庄和初已站去对面,不算远,但举起的靶子正遮住他的脸,看不见他,却也不是坏事。
千钟沉了沉心神,举臂拉弓,目光凝聚,心念间,这人并在眼前,而是在她身后,如那晚在街上一样,渐渐的,茫茫天地间一切恢弘仪仗与浩浩人群尽皆隐没于虚无,除了靶心一点,就只有他们二人。
乐声节律渐渐与心跳重合时,千钟果决放手。
箭是直冲着他来的,庄和初不必看,只听那鼓乐声间乍起的一线破风之响,已足够判断这支箭的落处。
庄和初惊讶。
他知道她悟性高,又肯用心,还肯下苦功夫,学东西极快,几乎都是一点就透,这些日子又有银柳对她平衡与体力的不懈训练,可即便如此,这射箭的事,仅一次口授,就掌握到如此地步,还是令人惊叹。
但庄和初只惊叹了一瞬。
只一瞬间,他又忽地明白,这于千钟而言不是破天荒头一回的事。
从来没有时间容她按部就班慢慢成长,没有机会容她像萧廷俊儿时习武那样一点点试错,再一点点纠正,一直以来,出现在她面前的,都是非生即死的抉择。
她就是在一日日的生死抉择里牢牢抓住每一线机会,拼命长大的。
“当”一声响,扎扎实实震在那始终纹丝未动的靶上,也震在他心间。
第203章
一箭正中靶心,也引出“啪”的一声炸响。
不见大皇子射中靶心时的漫天璀璨金光,只有一股蓦然腾起的白烟。
那道擎靶的身影瞬间没入一片云缭雾绕。
一阵意外的惊诧声间,没待有人反应,裕王已眸光一寒,向万喜厉叱道:“这是怎么回事!何人保管的箭靶?祭礼上弄出这一团晦气的云烟,是咒大雍江山气数将尽吗?”
“不不……”万喜一阵头皮发麻。
戏唱到这一折上,不必有什么凭据,只凭这些年在宫里当差修炼出的直觉,万喜也有十足把握,裕王是早已知晓这只靶子里会冒出些什么,才闹了这一大出。
不是万喜被这位阎王吓怕了,硬要长他的志气,只是……
昨日大皇子到御前提起要在燕射场上当众做这么一出来压一压裕王气焰时,明明白白说的,就是“气数将尽”这个字眼,只不过是用在裕王身上的罢了。
昨日在旁听差的就只万喜一人,他当时听着,只觉着大皇子到底年轻气盛,琢磨起这些名头来,还是一股子叫人啼笑皆非的孩子气。
不过,有皇后在旁明着暗着推助了几句,圣意一动,就把这差事派到了他头上。
既是正经皇差,万喜丝毫未敢怠慢,精心挑了稳妥的人,只慎重地做了必要的交代,那些什么“气数将尽”的话,已然烂他在肚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