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瞒着您找姘头!”
“……”
这姘头说的是谁,已无需再问,裕王目光复杂地转向那面色比他目光还要复杂的人。
“庄和初?”裕王唤他。
在皇城探事司这么多年,庄和初一直很信任自己随时适应新身份的能力,也就是俗话说的做什么像什么。修成这番本事,靠的是常日对身边一切人与事不懈的观察与积累,以及对自己每一寸身心的深入了解。
直至此刻,庄和初才突然发觉,他对这世间的观察还远不够细,积累还远不够多,对自我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深入……
至少,他从未设想过,有生之年,有朝一日,他会突然成为刚与他义绝的妻子的……姘头。
他写给梅重九的书稿都不敢这么编。
“我——”庄和初一面疾速打着腹稿,一面谨慎开口,还没起头,已被千钟截过话去。
“爹您——”
萧明宣忍无可忍,“叫父王。”
“父王您可是我白纸黑字写在宗册上的亲爹呀!”
“……”
千钟声泪俱下,“事到如今,您要罚我,我认,这事,起先……确实是我勾引他的。但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啊!他读书多,见识多,要论罪过,他的罪过也不比我少,凭什么就让他射我的脑袋呀!”
习习夜风里,一众裕王府侍卫一丝都不敢动,静得好像一排排栩栩如生的石俑。
庄和初刚打出的半截腹稿也在腹中默默撕了个粉碎。
一时间夜幕之下,演武场中,只有一道满是委屈的抽噎声。
萧明宣默然在茶案旁落座,拿起那半盏凉透的茶一口闷下去,好一阵,那冲顶的翻沸缓下些了,才缓缓挤出一问:“是你在御前提的与他夫妻义绝,你又去……勾引他?”
千钟抹了把泪,抽抽搭搭道:“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怕跟您说个老实话……我俩成亲,虽是您亲自保的媒,可那会儿,我跟他才成亲多久啊,他一下子犯了那滔天大罪,这搁到谁身上都不情愿受他牵连呀……”
顿了顿,见那座上的人没驳斥她,千钟又抽搭两声,话音使劲儿往委屈里转了转。
“后来,这不是都弄清楚了吗,他也是受害的,没那么大罪过……您瞧瞧,他长得多好,脾气好,学问也好,还懂得一堆过日子的花样儿。您是没跟他处过,您要跟他处久了肯定也舍不得——”
“别东拉西扯。”座上的人脸色沉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了。
千钟忙又就地一伏,“我知错了!我也是想着,我俩是您给保的媒,您铁定乐意让我俩在一起过。而且……我知道,您心善,最愿意成全这种缘分。”
说着,千钟略略抬头,朝送来她后就默然退至一旁的那道身影一觑,愈发委屈道:“以前那位金统领,他还活着的时候,和苏姑姑做姘头,您就成全他们了呀。”
忽听话头扯到自己身上,苏绾绾一惊,转眸间正撞见裕王向她投来的目光,面色一变,忙也跪上前来。
千钟也不容她道罪还是辩驳,只径自俯首向座上人道:“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该沉、沉迷美色,荒淫无度,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胡乱抓出几个约莫是说这些意思的坏词往自己身上敛了敛,千钟又话音一转道:“但今日是大好的日子,您要是想结个善缘,成全了我俩,我一定给您床前尽孝,养老送终!”
“……”
庄和初还是没充分适应这个新身份,但眼下事态之紧迫,他若再不开个口,怕是文曲星下凡也难兜住这出戏码了。
是以裕王脸色才又一沉,就见已呆立半晌的那个“美色”并排跪了过来。
“王爷睿见,卑职从未受郡主勾引。”庄和初凛然正色道,“无论郡主作何想……卑职所行之事,皆乃心意所使。虽知此行有悖礼法,天理难容,奈何情根深种,无法自拔,无论郡主弃我多少次,但得一瞬垂青,卑职九死不悔,听凭王爷发落。”
“……”
一个衣衫不整,一个哭哭啼啼,萧明宣直觉得脑壳里炸开了一个马蜂窝,嗡然响了好一阵,才陡然回想起来,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大晚上坐在寒风里听这些荒谬绝伦的东西。
萧明宣神色一定,寒着脸缓缓起身,“有夫妻前缘在,又两厢情愿,庄和初,你若能一次射准,你们的事……就当女娲娘娘点头了。若有偏失,那就看你们下辈子的缘分了。”
庄和初微一怔,没动身,只颔首道:“郡主千金之躯,不可涉险。”
“怎么,你没把握射中?”
庄和初仍不动,“与把握无关。卑职之责,既在护卫裕王府安全,便也有责竭尽所能不使郡主置身于任何险地。”
萧明宣默然片刻,忽一笑,“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千钟一愣,折腾这一顿子,就是为的这个?
不待她再细想,萧明宣已令道:“苏绾绾,你先带郡主去吧。”
苏绾绾应声起身,又搀了千钟起来,千钟心里有道朦胧的疑影,一时间却也说不清是什么,到底有模有样地抽噎着行了告退礼,随着苏绾绾的引的方向,朝演武场下退去。
行出几步,千钟才忽地醒觉哪里不对。
苏绾绾没有拿她来时擎的灯笼。
演武场间的光亮几乎都集中在茶座那一处,离开几步,没有掌灯,便觉得越走眼前越是昏黑。
千钟迟疑间脚步刚刚一缓,忽觉随在她半步之后的那道身影一闪。
一阵凉风自耳际掠过,刷一声轻响间,只觉眼前一道银光乍现,下一瞬,顿觉颈间横来一痕冰凉。
苏绾绾朝那兵器架子动身时,庄和初已有觉察。
只可惜,他还跪着。
纵是觉察的瞬间便起身,还是迟了。
裕王一把扣在他腕上,将他留在原地。
“你看,因你失察,郡主遭人掳劫,危在旦夕,你身为裕王府侍卫统领,是不是有责将她毫发无伤地救回来?”
萧明宣悠悠说罢,又朝前略略倾近些,将浸在森然冷笑之中的话音压得极低,徐徐送进手上人的耳中。
“苏绾绾是什么人,你清楚,她活一天,你就一天不得安宁。这是本王赏你的上任礼,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亲手了结这宗麻烦了。”
庄和初目光一震,萧明宣已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扬声道:“你若没有把握,无妨,那就由本王先来试试运气吧。”
萧明宣说着,朝旁一伸手,便有侍卫会意上前,为他拾起庄和初适才跪拜时搁下的弓箭,奉上前来。
庄和初抢先一把按住。
“郡主……”庄和初夺下弓箭,转望向被制在寒刃下的人,轻轻问,“郡主,还要我吗?”
千钟一怔,忽地明白这话的意思,被那冰冷的锋刃贴着,不便点头,索性直着脖子扬声道:“天地为证,我父王说话算数,只要你救下我,咱们往后就是女娲娘娘点了头的姘头!”
庄和初轻笑,“好。”
第205章
苏绾绾将千钟如盾般挟在身前,视线自千钟一侧耳际探出,脚下未动,却见庄和初搭箭后又沉沉后退几步,一直退到茶案前,再无可退之地,方才停下。
弓弩为远攻之器,与标靶距离要足够远,才能充分得其利。
可苏绾绾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以她在金百成身上见到的那些伤处看,庄和初所怀武功之精深,若只为出手救人,根本不必在意这几步之差。
庄和初已退至灯火最集中处,自她这里逆光看去,全然看不清箭簇所指,只觉那人单薄的素白中衣被夜风鼓动,白影飘飘摇摇,如一缕无主残魂,却生万仞之势。
在这里挟持千钟,是裕王的命令,她不得不做。
苏绾绾取的是一把短刀,反手而握,紧贴千钟颈子,因为攥得太紧,手连着锋刃一起微微震颤。
那弓箭似动未动之时,被她制在身前的人突然动了。
没动手,没动脚,只是动口。
“苏姑姑,”刀下人乖乖受她制着,突然以细如蚊吟的小声道,“你寻个机会,快跑吧。”
苏绾绾一怔,又听那轻似夜风的话音道:“金统领没死,他说,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当然知道金百成没死。
金百成。
念起这个名字,便觉眼前灯辉一动,恍惚闪出金百成初醒时朝她看来的那双眼睛,阴狠冷厉,像一条下一瞬就要跃起来狠狠咬住她咽喉的毒蛇。
苏绾绾心口漫开一片寒凉,这一分神间,眼前忽地跳出一点银光。
那阴狠冷厉的幻影顿然烟消云散,辉光之间,只有一箭破空奔来!
苏绾绾十分小心地掩着自己,没露出什么方便得手的要害处,那箭也不是冲着她任何要害处而来。
银光越近越低。
苏绾绾醒觉已迟,银光一沉,正击在她一侧足踝!
踝骨顿如磕上一方巨石,骤然大痛,通身绷紧的力道陡然溃散,脚下失稳,才踉跄着一晃,那被她制在身前的人就像条鱼一样一下子滑脱了。
庄和初一箭离弦,转一沉手,头也不回地捉过身后茶案上的那只空盏,扬手挥出!
那道踉跄身影将将稳住,下意识直腰抬头,正将额头准准抬到茶盏飞奔的前路上。
只见那身影遽然一震,仰面而倒,“咕咚”坠地。
不动了。
尘埃落定,那一溜烟逃跑的人正溜到庄和初身旁,毫发无伤。
“凶徒业已成擒,听凭王爷处置。”庄和初转手呈回那张重弓。
风波平定,但平定的方式显然并不遂那一手掀起风波之人的心意,萧明宣寒眉微蹙,定定看他片刻,才忽然“呵”地一笑。
“庄统领不愧是状元出身,处事,颇有圣贤风范。”
萧明宣伸手接弓,才一接到手中,就在光影闪动间看到一抹浊色黏附其上。
是血。
经庄和初的手沾上的血。
强拉这张重逾一硕的强弓,崩开了他腕上深重的伤口,血迹自袖中蜿蜒而下,顺着手掌淌至指尖,滴滴垂落。
还有他肩背上的伤,渐渐在素白的中衣上洇开道道血痕。
即便如此,还能有这般准头。
“不早了,别的事,待天明再议。今晚……”裕王看看那颗自庄和初身后巴巴探出来的小脑袋,“郡主受了些惊吓,辛苦庄统领贴身护卫郡主。”
庄和平静地应了声是。
裕王扯扯唇角,扯起个没有笑意的笑,“郡主既有侍奉先王妃的孝心,就住去先王妃从前的清晖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