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皇后两声夸赞,秦令宜才又转回身去,帮千钟取了那最后一支花枝。
如此,只要千钟照旧一投入壶,她们便能有十七算了,另一组只需将这最后一支往偏里投一投,就能以十四算的微小差距不失体面地败给她们。
若千钟失手不中,以总共十二算败下来,就免不得要起波澜了。
千钟将这决算不知多少人运数的花枝接到手上,一时没动,只轻声问身边人:“你想对付裕王?”
“我只盼大皇子万事顺遂,平安无虞。”秦令宜缓声道,“如今大皇子同晋国公府已是休戚与共,大皇子的运数,就是晋国公府的运数。晋国公府的运数,就是我的运数。郡主是运数昌旺之人,我想沾一点光。请郡主传给庄大人的话,便是我与郡主结对的诚意。”
千钟默然看着手中花枝,眉目隐现一丝为难之色,秦令宜还没思量清这一丝为难源自何处,忽听一旁传来一阵近乎凄惨的惊呼声。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投偏一点……”另一组担当最后一投的小姑娘手上已空,僵硬地站在原地,像光天化日下活见了鬼似的,面色一片煞白。
她的最后一投,因着这一点偏斜,恰恰正入壶耳。
“贯耳,得十算。”另一组负责计数的女使唱报道,“首投末投皆入壶,奖八算。总计合三十二算。”
三十二算。
秦令宜心头微紧,这样的差池实在出乎意料,就算千钟这一投也得个十算的贯耳,加末投奖的四算,她们也只能得二十六算。
除非……
千钟看看那两个已吓得面无人色、簌簌发抖的小姑娘,又使余光瞄了瞄座上的凤驾,走到界线处,定心凝神,抬手一投。
一投入壶。
眼见千钟投出的花枝准准没入壶口,两个小姑娘浑身一软,就在几乎软跪下去时,忽见那入壶的花枝触底之后卸力未尽,复又高高弹起,再次准准坠入壶口——
当啷——当啷,两声脆响。
连计数的女使都惊得顿了片刻,才唱报道:“郡主投得一记骁箭,计二十算。末投入壶,奖四算。总计合三十六算。裕王府与晋国公府胜。”
千钟转身便拜,“谢女娲娘娘保佑!谢皇后娘娘赐福!也谢令宜娘子赐教。”
“甚是精彩。”皇后弯着笑道。
两个小姑娘仿若在鬼门关前接到阎王殿的赦令,恍惚回神,激动得尖呼出声,才呼出半声,忽又想起这是在凤驾之前,不敢失仪,忙又收敛起来。
众贵女中渐次响起的赞叹声覆过了那清雅悠扬的琴箫演奏。
“好,”千钟在这一片五味杂陈的贺声里对与她并肩退场的秦令宜道,“我答应你。”
第204章
不知是那些白烟留下的污痕实在顽固,还是皇后不愿这人太早返回那片是非地,奉命引庄和初去清理公服的瞿姑姑直到临近散场才回到皇后身边复命。
庄和初再出现在千钟视野里,已是日暮回程的时候了。
那一身公服已被仔细除尽脏污,人随在裕王身边,目光与她相触的一瞬,那副平和的眉宇间唯一一丝紧绷悄然舒散,化进沉沉暮霭中。
千钟心头也是一松。
一切平安就好。
她是被裕王府的车马接来的,回程便也自然乘上来时的马车,一直到裕王府门前,裕王唤她下车一同入府,她还只当是要为今日投壶场上的事盘问她几句,再放他们回去。
直到裕王对迎出来的苏绾绾吩咐说,要苏绾绾带她去更衣歇息,千钟才愕然一惊。
“歇在……您这里?”千钟蓦地在门前高阶上停了脚。
拖着浩浩荡荡的排场一路行来,已是天光尽敛,夜幕深垂,只凭门口灯笼照亮,裕王略略转头看她,冷峻的眉头在暗影下跳了一跳,跳得人不由得跟着心惊。
“你不是在御前说,想要每日给先王妃磕头擦牌位吗?住在王府,省去一趟趟来回奔波的劳苦,如此方便,不合你意吗?”
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且不论裕王是不是真要她给先王妃磕头擦牌位,单是住进裕王府,还有没有与庄和初独处的机会,都难说了。
琼林苑投壶场上的事,她还得尽快与庄和初通气才行。
“谢谢父王成全!”千钟满面感激地应过一声,又紧接着正色道,“我晓得父王疼我,要给先王妃尽孝,住来王府自然最是方便,但这么方便,哪还能显得出我心诚呀?您看那些出家人修行,不都是怎么吃苦怎么来吗?这事儿就是得越劳苦,越折腾,才越心诚!”
“你有这份心就好。”裕王轻一哼,“日后你郡主府修葺完成,有得是显你心诚的时候。”
修葺郡主府?千钟又是一愣,“哪里的郡主府?”
裕王哂笑着,不紧不慢地起脚踏上高阶,迈进那气势雄浑的大门,边往前行,边对那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随着他进门的人道:“皇兄恩旨,从前的庄府既归了你,便该好好做一番修葺,以合郡主规制。”
千钟暗暗一惊,目光溜过裕王的后脊,悄然望向庄和初。
裕王好像背后长了眼,她朝庄和初一望,裕王也朝身旁那片缁衣身影转过眼去,“你既担着侍卫统领的差事,也合该住在王府,护卫本王左右,随时听差。差事得办好,莫说是一座宅子,就是金山银山,本王也不会少了你的。”
那一直静静跟在一旁的人恭顺地应了声是,又恭顺且平静道:“卑职虽身无长物,但有些旧日书札手稿,于他人一文不值,于卑职重比千金,若有损佚,定成毕生之憾,还望王爷容卑职回去略做整理。”
裕王脚步不停,“不必担心,已经着人去知会姜管家,一并为你们收拾了。”
千钟忙问:“姜姑姑也来这里住吗?”
裕王哼出一道寒气,“这是王府,不是善堂,没那么多闲饭。”
“那银柳姑姑呢?”就算没个真心实意跟他们一伙儿的帮衬着,也得有个绝对不跟裕王一伙儿的才好,千钟提醒道,“银柳姑姑奉旨教我习武,她要是不住来王府,为着皇差,每日来回奔劳,多不方便呀。”
“那可不巧了。”裕王淡淡道,“适才有禀报,银柳今日不慎摔伤,短日内不能活动,无法继续教你习武了。不过,王府里多得是人能教,定不会误了你的课业。”
说罢,不待这二人再有什么话,又道:“那边修葺的事,一切也都不用你们操心,王府已派了得力的人去盯着,只会比从前更周全。”
一条条道都被堵得严严实实,显然不是个临时起意的事。
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脱身了。
“谢王爷。”到底是庄和初先应了声,“一切听凭王爷差遣。”
庄和初敢应,她便没什么不敢了,千钟也顺势奉承着说了几句感恩戴德的话,就乖顺地随着苏绾绾进后院去了。
庄和初一言不发,只随着裕王往深处走,一路走到演武场,才不禁暗暗一紧眉头。
演武场中已是一派恭候多时的架势,不但有备好的茶座,还有一众身着裕王府侍卫公服的人齐刷刷地候在场边,沉沉夜色下,如一排排蓄势待发的箭簇。
“什么燕射,都是些花架子,本王最烦那些把戏。”萧明宣缓步走到兵器架前,在一排排各式锋刃上徐徐打量着,“你到本王这来当差,虽是本王在御前要来的,但要想在王府里站住脚,本王给你撑腰是一回事,你也要拿出些实打实的本事来,让他们心服口服。”
庄和初平和颔首道:“裕王府人才济济,藏龙卧虎,卑职只是粗通武艺,常日亦不曾勤学苦练,全仰赖王爷偏怜,才忝居此位。比勇武,怕要贻笑大方,论诗书,还可一战。”
萧明宣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最后一句气笑了。
“论诗书?怎么,有人要害本王的时候,你就冲上去赋诗一首吗?”萧明宣颇没好气地横来一眼,“你也不用跟他们比,要比,本王陪你比。”
庄和初微一怔,旋即又恭顺颔首道:“卑职不敢。”
“没什么不敢。”萧明宣一扬手,在那侍卫堆里招出两人,道了声为庄统领宽衣,又转对庄和初道,“不着公服,就不论身份,只管尽力就是。”
萧明宣话音一落,那两名侍卫便要动手。
庄和初淡淡一拂,“不必,我自己来。”
两名侍卫见萧明宣轻一点头,会意地退去一旁,由着庄和初自行宽衣。
萧明宣悠然踱到茶案前,屁股还没落定,立侍在旁的人已斟好热茶,奉到他手边。许是身上的伤到底有碍行动,萧明宣一盏茶悠悠饮下一半,庄和初才将那身颇有些分量的公服脱下,交到早早候在一旁的人手中。
“不急,”萧明宣慢吞吞地抿着茶,“你且先松活松活筋骨,比试用的箭靶,一会儿就送来。”
箭靶?
场中的确没有箭靶。
一切都备得周全,为何独独箭靶没有就位?
这疑问只在庄和初心头一闪,便浮出一个骇然心惊的答案。
心惊未过,就见沉沉天幕下,一团灯火映着两道纤纤身影徐徐而来。苏绾绾掌着灯,直把那一会儿工夫间已换了一副装束的人明晃晃地送至裕王面前。
千钟一身繁复盛装被清雅便服换下,与之相配的,发髻也改梳成甚是简洁素净的式样,除了庄和初与梅重九送她的簪子外,唯一瞩目的装点,便是贴着发顶簪进发髻的一支珠钗。
只一颗浑圆的珍珠,明月一般柔柔升在她丰盈的乌发间。
裕王眯眼在这皎月上看了看,转手搁下半空的茶盏,施然起身,朝略远处一面院墙下摆摆手,“你站到那边墙下去。”
不待千钟弄清这是要做什么,又见裕王伸手取下早已单独备在茶座近旁的一张弓,一支箭,向宽去公服后只着素白中衣的那人道:“就以郡主发间这颗珠子为靶,你先来,若你射不中,由本王来补。”
庄和初心头一沉。
他猜得没错,确是要以千钟为靶,只是,这靶心所在之歹毒,还是远超他预料。
这不是燕射用的轻功钝矢,是打磨锋锐的精钢箭簇,如此一箭蓄足力道射中,莫说是血肉之躯,就是一块石头也能轻松穿透。
那颗珠子几乎就贴在千钟颅顶上。
就算准准射中,那珠钗还牢牢缠着发丝,如此强劲的力道骤然冲过,怕免不得要扯下一块头皮。
若他射不中,裕王那一箭会补到何处,更不堪设想。
裕王之意,显然不在什么要他展示本事以服众。
那是为的什么?
千钟也在错愕间顶着一背骤然滋出的冷汗飞快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梳妆的时候,苏绾绾就与她说了,裕王要让庄统领在一众王府侍卫前一展英姿,也请她过去看看,顺便请那些侍卫们认认她这位新主子,免得日后当差不慎失了礼数。
现在这么看,可不像是让她来当主子的。
这要命的花样,还非要这么多人一起看着,更像是一场惩戒。
虽一时摸不清惩戒的究竟是哪一桩,但既是惩戒,就八成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横竖逃不过要受一遭委屈,那这委屈就不能白白受了。
起码,得解决一道眼下最是要紧的难题。
庄和初才一厘清头绪,没待开口,千钟已眼圈一红,“扑通”跪到裕王身前。
“爹我错了!我再不敢了……求您饶我一回吧!”短短三句话间,再抬头,已是泪光盈盈,楚楚可怜,“怎么说,如今我都是您的血脉了,您要是实在气不过,非杀一个不可……那、那您也得先杀庄和初吧!”
庄和初刚厘清的头绪顿然凝固了。
什么叫……先杀他?
裕王显然也没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里拧过弯来,目光愣得有点发直,倒还听得出,这话里分明透着一股不打自招的意味。
裕王绷着一张寒面转过身,朝茶座踱去,“你觉着自己有什么错?说来听听。”
“我不该……”千钟抽噎着,话音可怜又清晰,“我不该瞒着您,找姘头。”
裕王脚下蓦地一滞,险些把自己绊个跟头,愕然转身回望,就见那泪汪汪跪着的人老老实实地往下一伏,生怕他没听清似的,又用更大的嗓门带着更重的哭腔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