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姑姑连声应着,请了他们进去,转又出去奉了茶来。
茶奉到千钟这里,陈姑姑看着这张全然陌生的俊俏面孔,略一迟疑,“奴婢失礼,这位娘子也是王府旧人吗?”
千钟暗暗瞄了一眼那已颔首喝茶的人。
庄和初虽还没说这趟为的什么而来,但只想想那块进门牌子的分量,也知道八成是件顶顶要紧的事。
他没像在角门时对那王公公一样立时遣走这位陈姑姑,想来是有心要留她问话,这会儿要是说出同裕王府的干系,怕是不会有一丁点好处。
在这龙气笼罩之地也不好扯谎,千钟还是慎重挑了个不会帮倒忙的说法,“庄先生是我的心上人。”
这话说得认真又坦荡,庄和初一时不备,险些叫一口茶汤呛了,净白的面上隐隐飞红。
陈姑姑抿起一抹笑,“娘子好福气。”
庄和初敛了面上的红意,亦含笑道:“是皇上的恩眷,亦是我的运气。”
陈姑姑微一怔,恍然在年前年后这些日子零零星星飘进王府的一些传言里理出几分头绪来,一时痛心,目光黯淡几许,轻一叹,到底只道:“庄先生一向与人为善,定会有善报的。”
庄和初笑笑,依旧不道来意,只细细看着眼前的妇人,关切道:“陈姑姑看着气色不大好,如此寒凉的天气,出了这么多汗,是适才劳作疲累,还是有恙在身?”
陈姑姑忙有些不好意思地拭拭鬓角,含混道:“只是年纪大了,一点妇人家的毛病,不值一提。”
“既让我遇见了,姑姑权当是与我个累积善报的机会吧。”庄和初半开玩笑地说着,千钟已颇有眼力地起身挪了个团凳来,搁到庄和初座前。
陈姑姑还有些懵着,已被千钟挽扶着坐下了。
“您就让他给您瞧瞧吧,反正不要钱。”千钟小声劝道。
陈姑姑忍俊不禁,到底一边道罪,一边伸了手腕,由着庄和初给她诊脉。
庄和初摸着脉息,仔细问了饮食起居,又看过舌苔,才徐徐道:“确是到了天癸将竭的年纪,除了肾气衰微,还有些肝郁气滞,心脾失调,已然影响了睡眠。从这脉象上看,我记得没错,姑姑原就有心疾,若不善加调养,怕难度此关。”
陈姑姑一愕,转又为难道:“这……妇人家,到了这年纪,都是这般过来的,为这个去看郎中抓药,叫人笑话。”
庄和初了然笑笑,开口借了纸笔,伏案一连写了四张纸,一并给她。
“这方子所需药材,我分了三张来写,另外一张,写的是煎服之法。姑姑若不欲让人知晓在服什么药,可分次差人去不同的药铺抓来。不过,还是冒昧多劝姑姑一句,旁人议论什么,都不及自己身体康健要紧。”
陈姑姑拿着那四页凑成的一副药方,动容地轻一叹。
“庄先生真是和从前一点也没变……”一叹间,仿佛忽地想起些什么,陈姑姑目光自纸页间抬起,又打量向这道时隔数年依旧印象深刻的身影。
她虽对庄和初印象深刻,但真要算起来,庄和初从前在宁王府那些年里,与这琼芳苑并没有多少往来。
当年庄和初入府时,萧廷俊已八岁了,这琼芳苑也已空置八年了。
只是萧廷俊顽皮,有时跑来嬉闹,庄和初寻过来,总会与这院子里当差的人和气地说上几句话,或是萧廷俊在这里不小心磕碰着,庄和初便会自揽罪责,免了他们无辜受罚。
但也仅限于此了。
这一点浅浅的交道,远不至于让这人时隔多年回来王府,还专程来这里坐一坐。
“恕奴婢一时欣喜过头。”陈姑姑关切道,“庄先生来这里,是有要事要办吧?您万莫见外,只管吩咐就是。”
话到这份上,再藏着,就显虚伪了。
庄和初道:“确有一事想请教姑姑。大皇子即将在生辰之日加封郡王,北地军一众将领奉旨入京为贺,陆氏的兄长和一些如今在军的子侄都会来,我想了解一些陆氏从前的事,兴许在差事上用得着。”
陈姑姑怔然片刻,又一迟疑,反问道:“庄先生是拿牌子进来的?”
“是。”
陈姑姑不解,“只一次的恩典,就用在这地处?”
“值得。”庄和初轻缓又笃定道。
陈姑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些无奈道:“不瞒庄先生,其实奴婢从未伺候过陆氏,也是在陆氏过身之后,才被差来这琼芳苑院当差的。如今在这院里当差的,已没有一个见过陆氏的了。不过,来到这院里当差后,也听说过不少从前的事,不知庄先生想问些什么?”
“当年在府中时,就有些耳闻,陆氏当初对自己有孕之事并不欣喜,可是真的吗?”
陈姑姑点头一叹,“那时北地正在打仗,她必定很是忧心皇上和她兄长的安危。再则,皇后那时也有身孕,她也必定担心,若诞下个小世子,会惹出不小的麻烦。”
庄和初会意地点头。
陈姑姑又道:“都说她本来性子就内向,又揣着这些心事,终日郁郁寡欢的,也不怎么与人说话,每日就是在那座观音菩萨前抄经。怀孕本就是个耗身子的事,她又思虑这样重,到头来母子俱亡,也实在是可怜。”
那座观音像奉在这堂屋的内间里,这会儿帐幔开敞着,循着陈姑姑的目光看去,便能看到那晦暗的所在。
庄和初没再就此追问,又道:“皇上登基后,陆大将军曾来京述职过一次,他可拿牌子来过王府吗?
陈姑姑摇头,“还没有。”
言至此处,似乎也没说到什么新鲜的,庄和初却不再问什么,道了声谢,又说了几句寒暄话,就请陈姑姑去忙,自己与千钟留在这里再看看。
陈姑姑一走,在旁听了半晌的千钟就按捺不住问:“这里的事,是跟那件旧公服里藏的东西有关吗?
庄和初不置可否,起身打量着这间厅堂,道:“当初查云升时,我在探事司中调阅过有关陆家的所有消息,包括当年陆氏的情况,但不知司中记录是否被篡改过,所以来这里做些查证。陈姑姑所言与司中的记录倒是基本一致。”
回想起陈姑姑刚才那些话,千钟心头有些沉甸甸的,“陆氏也真是可怜,为着一个不想要的孩子,就这么白白牵连了性命。”
庄和初摇头,“陈姑姑所言与司中记录虽然一致,但未必就是真。这其中还有隐情。”
千钟一愣,忽地想起进这院前庄和初的那句话,惊得倒吸一口气,“那个孩子没死!”
庄和初点头。
“那……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千钟有些糊涂了。
庄和初的目光自四壁间收回来,缓缓落定在千钟身上,目光渐沉渐柔,好似一双温柔又有力的手,将她牢牢拥住。
“就在这里,”庄和初轻道,“在我面前。”
第214章
在宫中御园时,庄和初乍问出那句再直白不过的话,瞿姑姑面上忽地闪过一抹惊色,之后便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奴婢扔了郡主?庄先生莫再说这等不着边际的话了。”瞿姑姑半玩笑半告诫,“不然被好事之人听去,又要说庄先生是中邪了。”
“若说这其中有邪祟作怪,也不算谰言浪语。”庄和初更直白道,“我已见过姑姑最为关切的那道疤。疤痕位置虽贴近要害,然凶徒出手力道拿捏得甚是小心,并非意在取命,似乎,就只是为了在那初生婴孩的身上留下一道足够深重又无碍性命的伤口。”
瞿姑姑还是不以为意,淡然笑笑,只道是自己不谙刑狱之道,看不出如此细微的事。
要深重,又要无碍性命,好似自相矛盾,却也并不难解。
“姑姑当夜在宫中劝慰郡主时,说起过庄某八字与流日有冲犯。我也记起,旧日在王府时,确是常听姑姑提及这些,想是姑姑深谙八字断事之道,且对此深信不疑。如此推想,便有一种可能——这道伤,是姑姑有意做来为郡主应劫的。”
瞿姑姑听到这处,面容已僵得再也挤不出一丝笑。
“若然婴孩八字流日有血光之灾,恰又能得主逢凶化吉的神煞庇护,以笃信此道之人看来,先于天命降劫之前主动做下一道伤,便算是应了血劫,可免性命之虞。”
庄和初沉声问:“姑姑当年此举,是对着无辜稚子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不愿为主使之人担负扼杀一条无辜性命的因果?”
话已再直白不过,瞿姑姑还是没有回答。
庄和初又道:“循此推算,这孩子该是二月初二丑时生人,伤于二月初五日。”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千钟怔愣地听着庄和初将早些在宫里的事讲到此处,才顿然猛醒,错愕之间,千头万绪自四面八方如潮涌来,一瞬间将她淹得几乎难以喘息。
千钟颤声道:“二月初二……那不是,大皇子的生辰的吗?”
庄和初道:“也是你的生辰。”
“可是……”颤抖自喉间渐渐漫向周身,那银铃般响脆的嗓音颤得发哑,“街上人说,当年大捷以前,陆氏就已经死了啊……”
这么多年过去,人人提及这件事,还总会叹一声陆氏无福。
庄和初点头,缓声道:“照宫中记录,陆氏是正月三十分娩,殁于难产失血。不过,当年的二月初二甚是特殊,若是有心更改日子,也不无可能。”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千钟心头轰然炸开。
当年的二月初二,是新岁龙抬头的节庆,是宁王府世子的生辰,是平定北周之乱的大捷之日,千般吉祥,万般如意。
诸般好事堆在一起,将这日子填得太满,满到连一个女人的死都容不下了。
千钟微微发抖,仍咬着牙问:“瞿姑姑……她认了这些事吗?”
瞿姑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事关天家血脉,非同小可,这些话若是有凭据,不必与她多言,尽可去御前对证。若是没有,也不打算说到御前去,她便只当从没听见过这些诞谩不经之辞。
“若奴婢有心加害郡主,这些日子来,多得是机会。”瞿姑姑悲悯亦淡漠道,“庄先生洞若观火,也深明大义,若当真一心以郡主为计,便该好生劝劝郡主,尽早抹除那伤疤,放下过往前尘,也放下原就不在命里的事,往前走,才是最稳妥的路。”
庄和初毫不保留地与她转述罢,那一股轰然炸开的情绪好似在她周身内外散满了无数火星,渐渐燃烧成势,将她吞没在一团熊熊烈焰之中。
千钟举目望着这间屋子,外面阴云压得愈发低了,压得满室晦暗,望着望着,眼前原就朦胧的一切如水中幻影一般模糊起来,刚一开口,一股近乎沸腾的滚烫便夺眶而出。
“从前讨不到饭还挨打的时候,我总想,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很多恶事,要在这辈子受苦受难来偿还……原来,是因为我把我娘害死了……”
庄和初心头沉沉地痛着,伸过手,轻轻覆在她紧绞在身前的一双手上,将那绞得发白的一双手握在掌中。
如此对她摊开一切,于情,残忍至极,但于理,她最是应该第一个知晓。
庄和初将这颤颤发抖的手握牢了,才温声道:“千钟,这不合情理。”
千钟摇头,哽咽砸碎了话音,碎得每一块落进耳中都能痛得人心颤,“要是没有我,她不会死的……陈姑姑说,她不想要我,她就是不该要我的——”
“不错,”庄和初温声截道,“就是这一处不合情理。”
千钟一时没明白,但隐约觉得出,这并不是个宽慰她的话,忙在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痛楚里挣扎出来,抽着鼻子胡乱抹了一把遮覆视线的泪水,急切地望着庄和初。
“什……什么不合情理?”
庄和初自身上拿出一方手绢,轻轻与她擦拭着满面泪痕,缓声徐道:“当年先帝忌惮今上手中兵权,为今上赐婚时,有意选了一门在朝势单力薄的书香人家,之后不久,又以各种名目将这一门仅有的根基也自朝中拔除。今上当年辗转许多办法,也是在机缘之下,才得以迎将门出身的陆氏女为侧妃。”
陆家原就战功赫赫,随今上北地一战,若得胜,自是无上荣耀,若战死沙场,也是功勋满门。若恰逢此际陆氏活着诞下子嗣,即便只在侧妃之位,仅凭母家这份尊荣,亦足够使王府内院发生天翻地覆之变。
有多少人盼着陆氏母子俱亡,已是再清楚不过的事。
是以越是这样人人都看得出的利害之争,真做起来,就越是该选最干净利落的手段。
“当年皇后虽无母家扶持,但终究是先帝御旨赐婚的宁王妃,在王府执掌家之权,若动杀念,定是在怀胎未稳之际最为容易。”
脸上泪痕已被轻柔拭尽,千钟还是懵怔着,“这、这是什么意思?”
庄和初收了手绢,将这最不合情理之处说得更加清楚些,“无论司中记录,还是王府中传言,都说陆氏因怀上这个孩子而郁郁寡欢。可若是如此,彼时在皇城中,就没有任何人期盼这个孩子的出世,无论由谁动手,这个孩子都绝没有长到足月的机会。”
可这个孩子就是活着出世了。
出生三日就被刺出一道深重的伤口,丢到春寒料峭的大街上,哪怕捡去她的是精通医理的谢恂,可终究条件极为有限,在那般困顿凶险的境况下,仍能活下来,可见陆氏孕育的是个多么身强体健的婴孩。
眼前人虽已过了一段食饱衣足的日子,可珠翠丝帛之下,十七载于世间最低微处匍匐求生留下的诸般烙印,与亏虚的气血和积年的伤疤一样,都还牢牢扒在这副瘦小的身子上。
丝毫看不出曾经强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