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好容易维持住刚刚寻回的温和,重又理起那些花枝,轻叹道:“他如何想,本宫不得而知,但本宫与皇上也都是念旧情的。昔年南疆一战,裕王对皇上有驰援之义,本宫也一直感念在心,盼他一门瓜瓞绵绵,尊荣永续。但夫妻缘分强求不来,他既无心于此,便是机缘未到吧。如今有你侍奉在裕王膝下,本宫也安心许多了。”
“娘娘这么说,我就踏实了!”千钟眉头舒展,笑盈盈道,“娘娘您放心,我在裕王府一定尽心伺候,绝不辜负娘娘赏识。娘娘手里要是有什么裕王府的差事,也只管差遣我,我一定办到。”
皇后笑笑,目光里升起一贯的慈惠,“你若这么说,本宫确有桩差事,非你不可。”
“您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保证给您办周全。”
“你这张嘴,本宫这里哪有这等凶险事给你办?”皇后笑嗔一声,转眸朝那还搁在石桌上的碎镯间看看,略一沉吟。
目光再转落回千钟身上时,又是一片无可挑剔的温存。
“本宫自第一回 见你,就瞧得出,你也是个重情念旧的孩子。你与庄和初夫妻缘分虽浅,但有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庄和初伤大皇子,乃天意弄人,实为无心之失,奈何律法森严,不得不叫他落罪。本宫如今每见着他,心里都不是滋味。”
言至此处,皇后微微蹙眉,轻叹一声,“裕王一向御下严苛,你在裕王府里若能搏得裕王欢心,在裕王跟前说得上话,就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多多照应庄和初吧。”
千钟愣了愣,这非她不可的差事,就是在裕王府里照应庄和初?
见千钟一时愣着没应声,皇后又笑笑道:“本宫并非强求于你,若是觉着为难,你只顾好自己就是,本宫相信,庄先生亦是有福之人,定有神灵庇佑,遇难成祥。”
“不为难,”千钟忙道,“娘娘放心,这差事,我一定办好。”
庄和初随瞿姑姑去领赏后就没再折返御园,千钟再见着他时,已是在宫门外了。
上了马车,庄和初只交代了几句皇后赏下的那些金子,便只字不再提与瞿姑姑同行那趟的事,千钟只当是为防着驾马的裕王府侍卫,也没多言。
一出宫,便是往梅宅去。
今日出门前,他们就同裕王说过,见过皇后,会顺路来一趟梅宅。
给裕王的说法是,自梅重九失踪后,她与庄和初都还没到梅宅里看过,只听说梅重九极有可能是在夜里不见的,要是能容他们在梅宅住上一夜,兴许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但为防打草惊蛇,错失线索,不能有裕王府的人随他们一同住。
裕王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应允了。
是以马车在梅宅门前停下,千钟与庄和初下了马车,裕王府的车马就很干脆地离开了。
早些日子京兆府的人来梅宅翻腾一通,一无所获,念着这片宅院前后尽是些轻易不便打扰的门户,便没再打这宅院的主意。
梅宅里原就人少,银柳回去千钟身边当差后,更是一团清静。
庄和初进门便与千钟去了她在梅宅里住的沉心堂,着人取出些她先前留在这里的衣裳,与她挑出一身不甚招摇的,吩咐人与她更衣。
千钟一头雾水地更衣梳妆罢,庄和初也从春和斋更衣回来,换了身同样不惹眼的便袍,来与她说,一起出门走走。
刚一出门,千钟就明白过来。
那裕王府的车马是干干脆脆地走了,可还有些藏在暗处的,他们一动,就不远不近、有恃无恐地跟了上来。
裕王自然不会指望这些人能避开庄和初的耳目,这只等同一句威胁,让他俩别生出那些个不老实的心思。
但显然,庄和初就是揣着不老实的心思出来的。
庄和初出门便带她往热闹里拐,也瞧不出是想去什么地方,只不急不忙地溜达,似是在漫无目的地寻觅什么。
直到忽然一阵尖锐急促的敲击声自远方高处传来。
是望火楼上传报火情的声响。
尖锐的敲击声有节律地响过一阵,甫一停歇,庄和初立时牵起千钟,“走。”
望火楼示警火情,不仅以尖锐声响警示周边街巷有火情发生,也通过敲击铁板的节律形成编号,示意楼上望见的起火方位,以便迅速指引救援。
庄和初便是牵着她直往那敲击所指之处去。
一众潜火兵与附近巡街的京兆府官差皆是往那方向赶去,更有些帮忙的与看热闹的,一晃眼就形成一片乌泱泱的人流。
千钟很快会意,与庄和初在这一片兵荒马乱间灵巧穿梭,三钻两钻,就将那些不争气的尾巴甩了个干净。
二人隐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间又待了片刻,庄和初才道:“要劳你带我抄条近路了。”
千钟问:“回梅宅吗?”
“去宁王府。”
第213章
如今的宁王府,也就是今上御极之前的府邸。
按惯常对于潜邸的处置,或改以宫为名,奉御容于内,或建寺观、立道场,总归是取意“潜龙之渊”,将之变为一处祭祀祈福的所在。
今上御极至今,这座宁王府却是分毫未改,连门匾都还维持着旧貌。
就在梅宅附近。
难怪,庄和初要特意从梅宅出来兜这一个大圈子,再将人甩开。
在皇城里寻路对千钟来说本就是比吃饭还容易的事。
庄和初一说这去处,千钟几乎想也没想,就带着他自这场从天而降的混乱里抽身,择了个出其不意的方向,兜了几道刁钻的弯子,很快就折返回那片富贵云集的街巷,悄然摸到宁王府一处角门附近。
千钟就在三五步外寻了个遮掩处停住脚,也谨慎地拦住那一路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人,探头探脑地朝那紧闭的角门望去。
“听说自打皇上当了皇上,这宁王府里就有了龙气,皇上虽然不住在这儿了,但这宅子有龙气镇着,靠近不得。别说是人了,就是个鸟靠近些,不出三天就会粉身碎骨而死。”千钟压低着声道。
庄和初微微眯眼,眼睁睁看着一只胆大包天的鸟雀扑棱棱地落进院墙里。
这套说辞还是他当年刚去第九监当差那段时日编的呢。
与防止有人窥察皇城探事司一个道理,护卫潜邸,自然是少不得明卫暗卫的值守,但若是让人打一开始就不敢靠近,便能自根源处免去许多麻烦。
是以当年第九监奉命针对几路有可能觊觎、冒犯潜邸的人,精心编撰传散出几种不同的流言,以为震慑。
唬住千钟的这一种,防的便是读书少、阅历浅,或容易被好奇心驱遣,或容易受人唆使鲁莽行事,但又对鬼神心有敬畏的那路人。
眼前人俨然尚对这说辞深信不疑,这会儿与她解释其中真相,庄和初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旁人兴许不可,但你我无妨。”庄和初若无其事又煞有介事道,“若说世间龙气最盛之处,该是天子近旁,你我面圣多次都毫发无伤,还畏惧这龙潜之地的几分余气吗?”
千钟听得一愣,这话好像很在理。
又好像在哪里透着一点不对劲……
“走吧,去看看。”庄和初不待她细细琢磨,已径直朝那角门而去。
千钟忙跟上前,胆战心惊地紧随在他身后,看着他淡然叩响那道门,须臾门开,应门的青年人一身不大起眼的仆役装束,但一看筋骨便知是个练家子。
“尊驾何人?”应门的人客气且戒备道。
庄和初没说话,只从身上拿出个牌子,和气地递上前去。
应门的人一见这牌子,立时面露恍然,戒备之色消减大半,却仍没让他们进门,只客气地道了声稍候,转手将牌子交给随在身后的另一人。
另一人拿了这牌子,小心持着,匆匆直朝里去,不多时就随着一个驼背弓腰、面白无须的老者匆匆回来了。
那老者离门口还有几步远,庄和初便恭敬地颔首见礼,道了声王公公。
这王公公显然只是冲着牌子出来的,一见候在门外的庄和初,顿然满面惊喜,快步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以庄先生相称。
确认他二人同行,王公公也不多问什么,就热络地迎他们进门,张罗着要奉茶。
庄和初婉辞道:“不敢劳烦,我随意走走。”
王公公也不多言,将那牌子慎重地纳进自己袖中,“庄先生请便,有事只管吩咐。”
庄和初道了谢,与千钟慢慢往宅院深处走去。
不知是不是自角门直进了后院的缘故,这飞龙之地瞧着,远不如裕王府那么威严,也不像大皇子府那么豪奢,虽也有王府气派,却又有种说不清的拮据。
走了一段,几乎没见有仆婢往来,千钟渐渐大起胆子,凑在庄和初身旁,小声问:“咱们去梅宅,就是为了取那块进门的牌子吗?”
那块牌子瞧着,与云升、风临常佩在腰间的那种大皇子府进出腰牌模样差不多,但她在庄和初身上从没见过,至少这一回铁定是没随着庄和初进裕王府的。
那最有可能就是刚刚从梅宅里取的。
庄和初果然点头。
“咱们都进门了,那牌子,怎么不还给你呀?”这些日子,千钟也见识了这种进门牌子的用法,却没见哪里是要在进门以后将这牌子收走的。
庄和初一面熟门熟路地踏上一段游廊,往前走着,一面低声道:“今上御极后,仍将这宁王府保留原状,也没有将一众亲信旧部进出王府的牌子收回,并许诺,执这牌子前来,府中仍以旧时礼数相待。此处若还留有什么原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尽可取走,无须请旨。”
千钟有些明白了,“但是只准来一回,所以一进来,牌子就收走了?”
庄和初点头,“当年便是说,待这些牌子全数收回了,再议这潜邸改建的事。”
这些事,千钟倒是头一回听说,不由得暗暗诧异。
也不全是诧异这番处置。
更让她觉着诧异的是,这么紧要的一块牌子,居然被他搁在梅宅里?
千钟还思量着,庄和初又续着这牌子的话继续讲。
“当年先帝忌惮今上手中的兵权,一度对宁王府多加防范,潜邸旧部都可谓是以全部身家性命追随。今上在北地的那场大捷,堪称九死一生,陆家是一众将领中战功最卓著的。”
走在这宁王府里听到陆家,千钟又想起之前在琼林苑投壶场上听来的那些话,不由得道:“陆家那会儿还有一位宁王侧妃,可惜难产死了,没等到他们得胜回来,是不是?”
庄和初点头,“当年今上赶赴北地不久,京中便传出宁王府正侧二妃一同查出身孕的喜讯,后来,在记档上,她们分娩的日子也是差不多的。”
千钟悯然叹了口气,“我在街上听说过,陆氏命苦,当年生下来的是个打娘胎里就没长好的孩子,那孩子一落地就死了,陆氏也没活成。”
从前在街上听着这些话,也不觉着什么,这会儿走在宁王府里,好像那故去多年的苦命女子就在眼前,与自己有些什么牵系似的,不由得就为她难过。
庄和初转头朝随在身旁的人看了看,话音又低下些许,“陆氏是死了,但孩子没有,而且,那也并不是个先天不足的孩子。”
千钟讶然一惊,正想追问,庄和初已走下游廊,朝着一处竹丛掩映的院门口去。
院门上方一块石板上刻着有“琼芳”的字样。
“这琼芳苑就是陆氏生前的居所,进去看看吧。”庄和初轻道。
院门开敞着,里面有位与瞿姑姑年纪相当的妇人正在院中挪动几盆花草,抬头间扫见有人朝这院来,定睛一望。
目光落在庄和初面上时,立时绽开一道与那王公公如出一辙的惊喜。
“庄先生?”妇人匆匆拍净一双沾了薄尘的手,有些激动地上前见礼。
“陈姑姑。”比之对那王公公的恭敬,庄和初对这妇人更多几分亲切道,“多年不见,一切可好?”
“谢庄先生惦念,都好!”
庄和初略一打量这与记忆中几乎分毫不差的庭院,到底转朝院中厅堂望了望,“可方便进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