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他跑了!”来人顾不得好好喘口气就急道,“他去杀陆将军了!”
萧明宣纠起眉头,俨然还没当回事,依旧不急不慢问:“杀陆况?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就因为我呀!”来人懊悔又急切,急切又委屈道,“自打叫他知道我看上了陆将军,他就拿着各种由头没完没了地跟我闹腾,今天好端端的又跟我叽叽歪歪。他读书多,那些个词都是一套一套的,我说不过他,我一生气,就说、就说我都已经叼过陆将军后脖子了,然后他就说要杀了陆将军……然后他嗖一下就没影儿,我也拦不住——”
“你等等,”萧明宣自这番乌七八糟的话里揪出最莫名其妙的一句问,“什么叫,叼陆况的后脖子?”
“啊,就是那个什么……哦,周公之礼。”
“……”
不知是酒后打马回来的路上吹了点风,还是那醒酒茶无用,萧明宣这会儿直觉着脑袋阵阵胀痛。
前日清晖院就有回禀,这二人为着陆况这事吵嚷不休,尤其郡主的那些话,粗鄙露骨得简直不堪入耳。
男欢女爱之事,一旦痴缠起来,本就不讲道理,何况还是从前同床共枕过的夫妻,为这样的事关起门来拌几句嘴,尚在情理之中,但要说为这点破事就跑去杀人……
搁在旁人身上,萧明宣定觉得是吃饱了撑的,或是拿腔做戏,可一想起庄和初为着这个女人寻死觅活的那副鬼样子,又觉得似是也在情理之中了。
萧明宣揉着额头阖了阖眼,再一睁眼,就见那呼哧带喘跑来的人做贼似地屏住还没匀定的喘息,蹑手蹑脚就要往外溜去。
“你跑什么?”萧明宣低喝一声,把人唤住。
那没溜成的人脚步一定,原地怯怯转回身,揪着手指尖,低头抬眼,乖顺里透着一股子委屈道:“皇城街面上都是您说了算的,您铁定有法子处置,我就不在您跟前添乱了吧。”
说着,那已然添了大乱的人咬咬唇,又有些忸怩地道:“再说,这种事,我露面,也不大好呀。两个男人为了抢我,要真在那种地方打起来,我可真是有大罪过了——”
萧明宣眉头一扬,寒声问:“你知道庄和初去哪了?”
那忸怩的人立时连连摆手,“您可别信我的!那都是他在气头上甩给我的话,那哪有准头呀?您还是赶紧差些可靠的人去寻他吧。”
“是气话是实话,本王自有判断,你老实说就是。”
“他说……唉,也怪我跟他置气,他说要去杀陆将军,我就说,你去啊,你知道陆将军在哪儿吗?他就说,我当然知道,陆将军散了宫宴就会去宁王府,我就去那里等着他,定取他那条老命!”
千钟边说边演地一通比划完,立时又收回那副乖顺样子,“这些、这些我可都实话与您说了,半个字都不假。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回清晖院,到先王妃灵位前磕头思过去!”
“你等等。”这人越是要跑,萧明宣越是不由她跑。
萧明宣将人扣在这步云堂里,抽身亲自去清晖院问过,得知这二人早些时候确实吵嚷过一阵,庄和初这会儿也确实已经没了踪影。
街面上的耳目得令查问下来,果然回禀,陆况出宫不久就去了宁王府。
至于庄和初,他想隐匿行迹,就不是这些耳目能寻得见的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与千钟所言一致,分毫不差。
越是一致,就越是透着古怪。
萧明宣回到步云堂,揪起这难得说了一顿子实话的人,“走,与本王同去宁王府,瞧瞧你这俩男人谁更命大。”
第232章
夤夜,一痕月牙在天,细得好像有人用指甲在天上深深掐了一把。
大半个皇城已经睡沉了。
裕王府的人马踏破沉沉静夜,涌至宁王府所在街巷,将往来必经之路牢牢把住。
方圆数里清得连只野猫都见不着了,裕王才使一小队京兆府官差随着,与千钟一起行至宁王府一道角门前。
这道角门也没什么特别。
只是他们要寻的那人正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道门前。
宅院空置,几乎没有什么光亮溢出高墙,正门檐下且只有两盏灯笼照路,这小小一处角门外更是黑漆漆一团。
那人身上穿着裕王府侍卫统领的公服,墨黑的底子原已化在这夜色里,被京兆府官差们手中火把一映,蜿蜒在缁衣上的重重金线熠熠生辉,遥遥便见黑暗之中有星星点点的光芒聚在那一处,粼粼跃动着。
好像一道怨气深重的幽魂通身冒着鬼火。
萧明宣远远看着他,心头也直冒鬼火。
这种挨千刀的时候倒是知道穿公服了。
如此大阵仗,戳在门前的“幽魂”早有觉察,任凭火光围到近前,将匿身的黑暗撕出个晃眼的窟窿,那“幽魂”也是无动于衷,只管盯着眼前。
各自心知肚明,萧明宣也不多说那些无谓的废话,径直问:“陆况在里面?”
“是。”庄和初也坦坦荡荡答。
萧明宣朝那道紧合的门扇打量过去。
灯火映着,门扇上的漆工已现陈旧之色,但光洁完好,不见有丁点曾受强闯的痕迹,旁边院墙虽高,也绝不是能困住这人的高度。
可这人就只在这里站着,等着。
萧明宣又朝身后乜斜了一眼,目光自那一路随他过来直把自己缩得能多不起眼就多不起眼的人身上刮过,曼声道:“不是要取陆况的老命吗?已然追到这儿了,怎么不进去?”
“陆将军进得,卑职进不得。”庄和初又坦荡道。
“上回是怎么进去的?”
“上回进得,这回进不得。”庄和初还是坦荡道。
“……”
“爹……父王,”那畏畏缩缩的人在他身后冒出一寸头来,压着嗓子急切催促道,“您先别跟他掰扯了,快叫人把他拿下吧!”
她话音一落,那掌着进退大权的人便招招手,唤过随在身后的京兆府官差。
开口下令却不是让他们拿人,而是叩门。
“爹——”千钟劝阻的话还没出口,应声的官差也还没来得及动作,那紧合的角门忽然吱呀一动,打开了。
只开了一道能容一人通行的空隙。
陆况一步踏出,半身还在门内,就已被外面这团刺目的灯火看得一惊。
退已是退不回去了。
“王爷,郡主。”陆况沉定面色,踏出门来,上前见了礼。
门内的人好似无意理会门外的动静,在陆况踏出后,就一刻也不迟疑地关上了。
萧明宣一双凤眸在火把下闪着寒色,向那走出门来的人微微弯起个不善的弧度,明知故问道:“陆将军怎会在这里?”
“从宫里出来,顺路,过来取些旧年落在王府的东西。”
那不善的凤眸眯起来,朝陆况双手间一扫,只见着空荡荡一片,“什么紧要的东西,连天明都等不得,定要夤夜来取?”
“没什么紧要之物,只是白日不得空。”陆况还是含糊着道。
凤眸弧度不减,寒色愈深,“本王宴上多喝了两杯,想是醉糊涂了,怎么记得,明日皇兄要在这里设宴,专宴请你们这些宁王府旧部,陆将军定是要来的,是有这么回事吧?”
“是。但想来明日一切必已有妥善安排,陆某岂敢以此毫末之私扰乱章程?”陆况又兜着圈子说了句含糊话,便一颔首道,“王爷踏夜出巡,定有要务在身,陆某不多打扰了。”
“等等。”萧明宣沉声唤住那行了礼就要走的人,缓步上前。
萧明宣虽在皇城里养尊处优多年,一双手上沾的血、取的命,倒也与常年驻防北地的陆况不相上下,抬手向陆况肩上一搭,腾腾杀气足压过他一头。
“陆将军,”萧明宣垂目在他耳畔低声徐道,“此番来京,你的随行亲卫,全安顿在城外驿馆,一个都没能获准入城。你我都是掌兵之人,天子如此防备边将,意味着什么,不必本王赘言吧?陆将军,莫忘了本王冒死知会你的消息,本王管你的闲事,是在救你,更是救你陆家。”
陆况眉头动了动,目光越过裕王肩头,迟疑着投向他身后的那道瘦小身影。
萧明宣循着他目光转过去,将将落到那满眼闪着无辜的人身上,忽听那方才已在陆况身后掩紧的角门又吱呀一声动了。
这回不再是一道窄缝。
门扇霍然大开,呼啦啦出来一队羽林卫,将门外所有人连同这一小队京兆府官差也尽数围了起来。
“夤夜当街喧哗,甚是扰邻,太失礼了,都进来说话吧。”门里传出个与沉沉夜色甚是相宜的慵懒话音。
陆况愕然一震。
这个声音……
他进出这一遭,竟不知天子就在其中!
裕王府这一行人是否知道?
陆况在震愕中回过神,已披了一身蒙蒙冷汗,想起朝他们望一眼时,那三人早已应旨动身,只剩给他一片幢幢背影了。
陆况赶忙跟上。
来为他们引路的是万喜。
万喜非是潜邸旧人,从没在宁王府里伺候过,若论对这宅子的熟悉,这一行人里,千钟倒数第一,万喜就是倒数第二。
但这一行人还是由着万喜引路,慢慢去到宁王府内院里旧日用作书房的那间屋子。
千钟一路小心留意着,视野之内,除了万喜,再没见到一个宫里人,和上回她与庄和初来时没什么两样。
难怪陆况这么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也一点都没觉察。
约莫一个时辰前还端坐在宫宴上的九五之尊,现下换了一袭便袍,松身坐在书案后,恍惚回到旧年在这里苦心筹谋将来的时候。
光阴荏苒过,往昔皆已可付笑谈。
书案后的人扬扬手免了他们见礼,又朝一旁摆摆手,算是赐座,而后拢着一盏热茶朝这四人一扫,最后落定在坐得离他最近的那人身上。
“裕王弟半夜带这么多人出来,是有什么急务吗?”
“京兆府来报,巡街时见一黑影跃入宁王府,臣弟知皇兄明日要在此设宴,担心有宵小搅扰,才连夜赶过来看看。正巧,见陆将军从中出来,就与他问几句里面的情况。”
“黑影?”萧承泽朝一身黛蓝衣袍的陆况看看,笑道,“那定不是陆将军。从前他们没少在这儿留宿,府里还有些他们旧年留下的东西,早该让他们拿走了,只是他们大都常年驻防边地,一直不得空来取走。朕就让他们留着进门牌子,得空回京随时来取。”
陆况低眉颔首应了声是。
他就是在宫中见到云升时,悄悄向云升要回了牌子。
萧承泽目光朝陆况空空的两手上落去,半好奇半漫不经心问:“听说你去了趟琼芳苑,你有什么东西搁在那了?”
这一方宅院比起皇宫而言,微如芥子,既已知晓他去过琼芳苑,那他取走了什么,回禀之人定也已经报过。
再问这一遍,俨然只是想听听他的说辞。
“不敢瞒陛下,臣取走的,非是臣旧年所有之物,实为臣旧年所失之物。”陆况起身,自怀中小心取出一纸信函,呈奉上前。
未曾得有,何谓所失?
万喜暗暗纳闷着,好生接过那显然塞了不止一页信笺的函封,转呈到座上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