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封开启,从中抽出的是一把字条。
萧承泽一把没有抓尽,有些字条被牵扯着裹带出来,雪片般飘飘散落到桌案上。
“陛下明鉴!”陆况一分衣摆,跪拜道,“这些字条存放于琼芳苑观音像前的经匣中,乃是舍妹绝笔。其中所言,道尽昔年王府中不公之事、未昭之案,臣将之取走,亦是想面呈陛下,求个公道!”
座上人沉眉看着,一时无话,半晌,只叫万喜去琼芳苑传人带着经匣过来。
前来回话的正是琼芳苑的陈姑姑。
萧承泽在灯烛下看着呈来的经匣,问道:“这经匣,以前有人动过吗?”
“府中谨遵陛下旨意,任何旧年器物不可擅移擅动,琼芳苑亦是如此。”
这话答得恭谨,却不清楚,萧承泽又问得更清楚些,“朕知道,前些日子,郡主与庄和初也去过琼芳苑,他们可动过这经匣吗?”
陈姑姑恭顺颔首,一眼也不朝那二人看,“今夜之前,奴婢未见任何人动过。”
千钟悬紧的心好好落回了肚子里。
他们查看这经盒时,陈姑姑确实不在跟前,说她没见人动过,绝算不上谎话。
“一切如旧,今日又是如何发现的这些?”萧承泽又问。
“禀陛下,这经匣一直供在观音像前,常日洒扫时亦是敬重有加,一向只掸扫拂尘,不曾有人以手触碰。今日是陆将军感怀甚切时拿起来看,不慎失手摔落地上,这才发现竟还有一层暗格,藏着这些字条。”
经匣上显见着一些磕碰的印子,内里机簧卡扣也摔坏了,匣底原要找对位置才能按开的那层隔板,正明晃晃地张开着,再合不拢了。
处处可见,句句是实。
萧承泽还是不置可否,遣退陈姑姑,又唤过万喜,让他将这一叠字条拿给裕王。
那破天荒半晌不插一句话的人这才道:“此为皇兄家事,臣弟就不便置喙了吧。”
“三弟熟于刑狱事务,亦是自家兄弟,没什么不便。何况,当年朕在北地征战,王府里这些事,皆是在家书口信中得知,多有不尽不详之处。裕王弟那时正在皇城,对王府多有照拂,你看看,对其中所言之事可有什么印象?”
说话间,那些字条已呈到眼前,裕王不再推脱,应声接过。
“看纸墨色泽,确系陈年旧物无疑。”裕王信手抽出几张,细细看过材质,才看向字迹内容,边看边道,“皇嫂当年还年轻,心气盛,又有掌家之权,要说与陆氏没有半点龃龉,那反倒是不寻常了。内宅女人之间的事,说深也深,说浅也浅,皇兄可有留意到什么吗?”
座上人没接话,只道:“你看看皇后临盆前后那几页。”
裕王又往后翻了翻,看着道:“当年王妃与陆氏生产,臣弟确曾来探望过,但终究是外男,多有不便,不曾细问。皇兄当年回来后,可曾着人详询过?”
座上人还是没接话,又道:“这其中有桩人命案子,裕王弟看,可还有法子追查吗?”
裕王又倒回几页,再三看过,颇有些为难地蹙眉道:“落水溺毙,本就难断是意外还是凶案,年月已久,一应物证痕迹想是都已不在了,当年可能目睹此事的旧人也难寻见,若是能开棺验骨,或有些许线索。不过,其中牵涉者众,若要厘清真相,还需得多方细细查证,才能确保不枉不纵。”
座上人终于接话了,“三弟所言有理。此事需得好好用些时日详查,陆卿放心,待水落石出,朕定给你一个说法。”
“陛下——”陆况开腔便有不平之意,是以没等说出来,就被座上人沉声截去了。
“你是信不过朕,还是怨怼朕?还是要与朕说,此事上不见个结果,大皇子与陆家议亲的事就不要想了?”
陆况惊得心头一跳,忙俯首道:“臣不敢!”
萧承泽抬手唤了陆况起身,转眸看向裕王身后,好像这会儿才看见那里左右分站的二人似的,“裕王弟这哼哈二将是干什么来的?”
千钟毫不犹豫就领了这名号,一步出来,朗声应道:“回陛下,我奉旨习武,这些日子有所懈怠,心里不安,父王他们出来办事,我就跟着出来也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又朝刚刚退回座前的陆况笑吟吟望去,“没承想,这样都能遇上陆将军,这就是我跟陆将军的缘分呀!”
陆况险些一屁股坐空。
萧承泽的目光在陆况与庄和初天差地别的两张脸间晃了晃,呵地一笑,“郡主到底是年纪小,心性不定,喜恶变得真是快啊。”
不待千钟再回禀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裕王已起身道:“时辰不早了,皇兄若是没别的吩咐,臣弟就告退了。”
“陛下,”陆况亦起身道,“臣有话想与郡主说,望陛下准臣与郡主单独谈谈。”
千钟忙道:“我愿意!”说着,又转对裕王,甚是善解人意道,“父王,您要是忙,您就先回吧,给我留个门,晚些我自个儿回去就行了。”
“……”
“既如此,”萧承泽淡淡扫了一眼这方寸之地间齐聚五颜六色的几张脸,“陆卿今夜就在此留宿,免得明日再折腾一遭了。”
听陆况应了声是,萧承泽又道:“明日设宴,原也没有什么外人,裕王弟和郡主,还有庄统领,既然来了,就留下来,明日一起参宴吧。”
“这恐怕不妥——”裕王刚一开口就被截断了。
“妥。裕王弟瞧不出吗?朕今夜是瞒着宫里悄悄出来的。这会儿放你们出去,朕的行迹若有泄露,可要让羽林卫们为难了。”
座上人缓缓起身,淡然下看,“明日参宴与否,可容再议,但是今夜,一个都不能走。”
第233章
萧承泽准了陆况带千钟在王府里随意走走,却还将裕王与庄和初留在书房。
“左右无事,来手谈一局吧。”萧承泽悠然道。
围棋乃二人之戏,萧承泽一口气留下两人,倒不是要两个人轮流陪他下,“朕自少时就不擅此道,和三弟对弈,总是输多赢少。与庄和初更是,当年第一次交手,就把朕杀得个片甲不留。但自朕御极之后,你二人与朕下棋,都再没有赢过朕了。”
在御前听差的人,听得最清的就是自己的差事,是以萧承泽才一道要手谈,万喜已麻利地着手收拾了棋桌。
萧承泽缓步上前,信手拨了拨盒中棋子。
他在宫中用的棋子是软玉的,纵是在数九寒天里也能触手生温,眼前这两盒棋子,还是从前王府里的东西,寻常石料而已,如此早春时节,摸着仍是一团冰凉。
从前日日用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这些见证过他无数败绩的棋子在他指间缓缓翻涌过,彼此磕碰出阵阵稀哗碎响,萧承泽一叹,又道:“但朕清楚,不是朕有多少长进,是你们谁都不敢赢给天子。敬意无错,但总看你们挖空心思求败,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那拨弄棋子的手哗啦一声抽出来,拢进袖中,“今日,朕且就袖手一旁,看看你二人对弈,能下出个什么结果。”
裕王望着那摆好的棋桌,也双手拢袖,一动没动,“庄和初虽胸无大志,但才名不虚,臣弟和他交手,确实没有十足胜算。不过,臣弟虽无皇兄之威,然庄和初如今到底是在臣弟手下当差,哪怕臣弟技逊一筹,恐怕他为着长久的打算,也不敢赢。”
庄和初俨然没有想赢的意思,“王爷谬赞,卑职久不执子,早已生疏,不敢献丑。”
裕王摊摊手,“胜负已定,还是没什么看头啊。除非……”裕王拖着长腔一转话音,好生顿了顿,才道,“除非,能有个合适的彩头。”
“彩头?”萧承泽蹙着眉头咂摸了一下,“彩头这东西,要两方都有迫切竞逐之心,才有意义。朕一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物件,是你二人都能有兴致争一争的?”
“有一件。”裕王一字一声,徐徐道,“郡主的亲事。”
庄和初一直恭顺随在二人之后,裕王一提完这主意,随即回身看去,“庄和初,你不是不想让郡主和陆况议亲吗?本王就与你一局定胜负。你赢,本王便再不提此事,也为你好好管教郡主,让她绝了这念头;你输,那就请皇兄立即颁旨定下郡主和陆况的亲事。”
萧承泽不置可否,也看向庄和初,“你说呢?”
庄和初恭顺颔首,低垂的眉目遮在影中,看不见有什么波澜,“望陛下与王爷三思,郡主的亲事,实不宜作为彩头。”
裕王笑了一声,“你若觉着郡主的亲事不值得你全力一竞,那算是本王对你这份情意看走了眼,就请皇兄即刻下旨,成全了郡主对陆将军一片倾慕之心吧。”
“无关值得与否。”庄和初淡淡抬眸,状貌依旧恭顺,目中一团冷峭,“王爷能提出将郡主作为彩头竞逐,足见郡主在王爷与卑职心中分量截然不同,竞逐之迫切便有天渊之别,如此,即如陛下所言,失了作为彩头的意义。”
“这不是正合适吗?”裕王好似就等着他这话,“原就是你瞻顾颇多,不敢放手与本王一战,你求胜之心比本王更迫切些,正能使此战不失公允。皇兄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理。”萧承泽袖手向旁一坐,“就依裕王弟所言了。”
不容庄和初再说什么,裕王已走向白子一方。
“来吧,本王让你先行。”
*
千钟随着陆况走出不远,就明白陆况是打算带她往什么地处去了。
上回与庄和初来时,往琼芳苑去的路上,经过有一片园子。
那园子一应亭台楼阁都是绕着一大片水面建的,水面宽可泛舟,她上回经过时,就瞧见那小小的船埠上还系着有一叶小舟,小舟浮在已然开化的水面上,随波轻摇。
陆况就是奔着这只小舟去的。
一路上,陆况除了引路的话外一言不发,直到邀千钟一同登上这只小舟,解了系绳,撑竿将船行至湖心,才停下与她说话。
四下尽是光秃秃的水面,一眼扫过,就知没有多余的耳目,陆况开口便也不再兜绕。
“那日回去,陆某仔细看了郡主托付的琉璃簪,发现有一张字条收在其中。”
乍见那字条时的震愕,陆况现在想来,仍不减分毫。
那纤细的字条上只有八个小字——
含恨枉死,魂藏经匣。
若只是这么一句话,装神弄鬼,语焉不详,陆况最多也只是心生疑惑,可书就这八个字的,赫然是陆玉尘的笔迹!
所以他不得不来这一趟。
事实所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里没有一个字故弄玄虚。
琉璃簪中的乾坤,这赠簪给她的人必定再清楚不过,陆况也不赘言,只道:“奈何陆某粗手笨脚,没有两全之法完好取出字条,只得将郡主的琉璃簪打碎了。改日定另寻一件上品,赔给郡主。”
千钟坐在船头,仰着脸笑吟吟道:“碎了才是好兆头,碎碎平安呀。”
湖心一片尽是深不见底浓黑,唯那一痕纤纤弯月碎在水中,随着夜风撩拨出的细澜,就在千钟身旁粼粼闪着光。
却还是亮不过这一面笑靥。
碎雪一般的月光与这明亮的笑靥一同映入眼中,陆况幽深的眼睛里有些滚烫的东西激荡翻涌起来,喉头微颤着,终于道出那盘桓在心头良久的一问。
“你是……玉尘的孩子,对吗?”
千钟不答,反问他,“我和陆娘娘长得很像吗?”
陆况几乎想也未想就点了头,转念又轻摇了摇头,“面貌不太像,但是眼睛里的神采特别像她,尤其说话时候的神情,很像她小时候在家里的样子……宁王府的人和裕王他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应该也从没有人说过你与她相像吧?”
见千钟摇摇头,陆况沉沉一叹,任舟身随波轻摇,浮沉之间,目光始终定在千钟面上。
“那日在停云馆见到你,未敢想她的孩子尚在人世,只看你们神情间的相似,还有你言语间对我的诸般暗示……再加上那簪中的字条,我甚至一度在想,这世间是否真的有精魄可附于生人之身?若真有这样的事……她在这世间最后的时日,要受多大的委屈,要有多深的不甘,才会如此不得安息?”
然精魂附身是胡思乱想,委屈与不甘,却是千百倍超乎他想象的实情。
陆况一时哽咽着断了话。
“您问我是不是陆娘娘的孩子,我如今只能与您说,我不是。”千钟站起身,笑容敛去,一双眸子愈显明亮。
不再是水月融融的明亮。
是烈日灼灼,火光熠熠。
“我只能与您说,我是陆娘娘身上养成的骨血,也是她想尽法子护下来的那条命。她就是因为有了我,才受了这些委屈,遭了这样的祸。您与她有多深的情分,这两回见,我已瞧得清清楚楚,要是报不了她这个恩,我根本没有脸面同您说,她就是我娘。”
明眸中渐渐翻涌起浪涛,然火光不减,一时间,两种截然相异的明亮交融冲撞着,亮得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