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匣里的那些字条,要是换到别人手里,很可能连朵水花也掀不起,就沉得再也瞧不见了。也只有您,借着您的手,才好给她讨回这个公道。”
陆况今日的一切行迹都在算计之中。
留在簪中的话自不必说,那日庄和初问过云升进门牌子的事,便算准陆况唯有在今日入见时与云升见了面,才有可能拿到那块牌子。
明日人多,有人多的不便,自也有人多的机会。
是以最合适预先前来探一探究竟的,就是今夜。
但今夜的状况,只算陆况一人,显然还不够。
陆况恍然惊愕,“御驾今夜悄然离宫来此,也非是临时起意?”
“万不得已算计了您,所有得罪的地处,您都记在我身上,待事了以后,我随您处置。”千钟说着,屈身便拜,陆况忙伸手搀住她。
触手便觉那一袭华裳之下一副骨肉薄得惊心。
再想起一路自北地过来听说的那些,陆况原还纳闷,这一小小乞儿究竟有何手段,竟能搅在这些天潢贵胄之间,一步登云,如今再想,就只觉悲从中来,轻轻扶着她,低声喃道:“是陆家对不住你……”
“您可别说这话,”千钟指指脚下,“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陆况一愣,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又疼惜地轻拍拍她,“玉尘若在,定不希望你为她这样犯险,但她若瞧见你有如此胆魄,如此聪敏,也定会十分欢喜。”
舟下水光笼着眼前人,恍惚朦胧间,好似无数次梦回中见过的虚像。
陆况轻如梦呓道:“那年我第一次要动身去北地前,她寻遍皇城,在那家叫停云馆的小馆子里寻到一坛北地烈酒,和我同饮,说日后想我的时候,就喝一点这酒。后来……那小馆子开成了那么大的一间酒楼,却成了我想她的时候,去寻这酒来喝。”
这件事不算什么秘密,是以无论裕王还是庄和初,都毫不费力就能断定他那日入城之后必去之处是在哪里。
尤其裕王,在那酒上所花的心思,足见对这件事知之甚深。
陆况温存而朦胧的目光渐渐沉定,话音也随之一沉,“你放心,她自小有什么委屈,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为她出头,她的事,你的事,我都一定管到底。适才在御前,裕王那几句发问虽明显有离间之意,但皇上答不上话,也是实情。当年他求娶玉尘时,在这王府中说的那些漂亮话,字字句句我都记得清楚,天子更当一言九鼎,此事陆家定要讨个说法。”
“皇上也不一定是全都答不上。”千钟道,“也兴许,是裕王觉得皇上应该答不上来,所以皇上就不答他。”
这话乍听像是说和,再细一过耳,便觉弦外有音。
陆况一怔过后,苦笑着摇摇头,“你,还有那个庄和初,若是你们有意引裕王前来,想借皇上之手将裕王困留此地,我不妨与你直言……我能看得出,裕王今夜早知御驾在此,他是巴不得留下来,你们这番筹谋,只怕是正中裕王下怀了。”
“那就对了,”千钟弯起一道笑意,“就是要让裕王觉得,我们把他当傻子了。”
陆况着实有些糊涂了。
千钟却话止于此,转问他道:“裕王曾派了一个人去北地给您通过信,是不是?”
陆况讶然,“你知道?”
“您说的那个庄和初,他猜了猜裕王在那信里与您说的什么,您瞧瞧,他猜得对不对。”千钟自怀里摸出一纸信笺,递给陆况。
陆况展开来,一眼落上便是一惊,“你们怎么连这都知道?那你们怎么不——”
“庄和初说,裕王处心积虑这许久,是要编个故事给天下人看,如今天下人已信了前半截,那我们就顺着他这讲法,给他改个不一样的好结局。”
千钟望着仍困惑不解的陆况,眸中波光闪动,灿如星河。
“您要是愿意信我们,我们不求您说什么做什么,这一回,只求您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
*
寂寂人定,月落乌啼。
空空荡荡的宁王府多添这寥寥数人,就好像一滴水落进深井里,只起了那么一小阵子的微波细澜,很快又了无痕迹了。
千钟作为女眷,被单独安顿在另外院子的客房里,她说自己夜里喜静,有人在近旁会睡不着,请那两个被差来贴身伺候她的姑姑去耳房歇着了。
这辈子第一回 乘船,熄了灯烛,躺在床上,还觉得脚下一阵阵地摇摇晃晃。
脚下不安宁,心头也不安宁。
浮浮荡荡间,半睡半醒中,忽觉一阵轻风抚过。
再一睁眼,就见床边多了道朦胧又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千钟惊讶间要起身,被那人隔着被子轻按在肩头,拦回枕上。
“没事,过来看看你。”一如往常的温和话音浸在夜色里,好像一道无影无形的月光,那月光轻声哄她道,“别起身了,仔细着凉。”
他说话间,千钟觉着脚边被子动了动,足底旋即升起一团温热。
是个汤婆子。
热意自足底漫上身来,千钟才恍然,躺了这许久,半身还都是冰凉凉的。
太久没人住的屋子,被褥也许久没沾过人身,再华贵的锦缎、再厚实的棉絮,也免不得被陈旧的潮气浸透,盖上身也有一重重绵绵不断的湿凉。
但这也比露宿街头时好上千万倍了,他不添来这团温热,她还浑然未觉。
这么晚了,方才也没听见院中有什么响动,千钟小声问:“哪里来的呀?”
庄和初为她安置好汤婆子,又仔细理好被角,挨着床边在床下脚踏上坐下来,含笑道:“我说裕王嫌这里太冷,向他们要的。”
千钟又有些躺不住了,“那要是有人发现它在我这里,不就叫人发现你来过吗?”
是很容易发现,但到了明天,也就没人顾得上理会这些毫末之事了。
庄和初笑笑,支颐靠在床沿,一本正经与她出着主意,“被人发现,就说,是这汤婆子想见你,自己跑来了吧。”
千钟噗嗤笑出来,循着那黑暗中朦胧的轮廓捉了他的手,这手上还沾着汤婆子渡来的热意,摸不出原本是冷是热。
“你睡在哪里呀?冷不冷?身上还疼吗?”千钟裹在被子里翻身侧卧过来,担心问。
“我都好。”庄和初由她捉着一只手,另一手探过去,轻轻拂开她这一动间落来额前的蒙茸乱发,温声低低道,“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都是嘘寒问暖的话,也是这人一如往常的温柔平和,可不知怎的,千钟就是隐隐觉着哪里有些古怪。
屋中灯烛尽灭,凭着院中映入的一星半点光亮也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千钟不由得将那只手捉紧了些,“裕王……和皇上,都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皇上只是要我同裕王下了一盘棋。”
千钟刚想说一定是他赢了,几乎脱口之际,忽地把话咬住了,只当那莫名的古怪是因为输了棋,便换了副浑不在意口气,嘟囔道:“下棋有什么意思?输了赢了也不给钱。”
庄和初轻笑,“还没有下完。”
那一局棋正下得胶着时,万喜忽然来报,说边地送来紧急军务,皇上看过,便要同裕王商议,就暂将那盘一时下不出个结果的棋搁下了。
“皇上说,留待明日继续。”
不是因为输了棋?千钟忙又笃定道:“那一定是你赢。”
“嗯,一定。”
庄和初无意与她再多说那些扰人清梦的事,千钟被他催着哄着合了眼,捉着他的手静静躺了好一阵子,庄和初几乎以为她已睡着了,忽又听她轻轻唤他一声。
“此君。”
“嗯?”
千钟合眼摸索着他的手,向前探了寸余,摸上他腕间那一痕绳结,轻轻摩挲,“你别怕。这些事,都是咱们商量好,一起做的,不管有过大的罪过,只要有我的一寸活路,就一定会带你一起走。”
庄和初被她摩挲着的手微微一顿。
他不曾多说什么,也自问处处遮掩得严丝合缝,不知究竟是哪里的疏漏,心头那一点云雾般的不安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她察觉了。
只不过,他的不安并不在她推断之处。
在绝地里求生,没有那么容易,这一回无异于对濒死之人用上一剂虎狼之药,有违天道伦常,地利人和尽失,他没有十足把握一定能有一条活路,但他也没有担心会被她丢下。
他的不安,就在于她一定不会丢下他。
庄和初反手回握住那只瘦小而坚定有力的手,含愧轻道:“我只怕……让你与我一起做这样的事,要害得你折损功德了。”
她第一次求到他面前,就是为了一个清白。
食不饱衣不足时,她且心心念念着一个清白,可自沾上他之后,已不知做了多少违心违愿的事。
无论世间是否当真有今世积福以惠来世的法则,只为着她每每决断之时,心头所生的两难挣扎,和决断那一刻的牺牲之心,庄和初已是歉疚不已。
这样远在下辈子的事,他也委实不知要怎样弥补才好。
“诶呀!”千钟忽地抽走了手,“你不说,我都忘这回事了。”
手中一空,庄和初顿然愣住,“我——”
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双手已捧上他的脸。
千钟倾身过来,吻断了这不知所措的开头。
一吻罢,也不放开手。
千钟额头抵着他,如此之近,就算在沉沉暗夜中,也能看清她眼中每一点清亮的笑意。
人在眼睛里笑着,开口却是一派肃然,“这可不是小事,必得给你记账了。你要活很久很久,一天一点,慢慢赔给我。”
第234章
正月廿九。
天不亮,宁王府就像一锅被端上热灶的冷水,很快自外而内咕噜咕噜沸腾起来。
众奉旨参宴的宁王府旧部迎着宫中仪仗和大皇子府的一应排场一到,便好似往热灶里又添一把干柴,立时将让这锅水烧至鼎沸了。
昨夜还有些冷清空旷的宁王府,顿然人头攒动,满满当当。
裕王一早起来,又说了些自己不宜留宴的话,萧承泽坚持留他,一番推来让去罢,裕王终究是道了声却之不恭,带着千钟与庄和初一同留下了。
宴席就设在昨夜千钟与陆况一同泛舟的那片水畔,说是宁王府旧部们过去闲时与今上把酒言欢,就是在这地方。
日头一高,初春的料峭轻寒被暖阳化去,从水面上拂来的风带着春芽初萌的鲜活气,昨夜里看着如墨一般的水面,白日里再看,已是一片碧波澹澹。
千钟随着裕王往席间去,正朝这片水面望着,忽听裕王问向一道前来入席的陆况。
“本王一早听见这里下人们嚼舌,说昨夜看到陆将军带郡主来此泛舟,搂搂抱抱,亲昵得很。陆将军是被郡主打动,已同郡主定了终身吗?怎不与本王知会一声,正好趁皇兄在这里,请个旨意,成全了你们。”
千钟抢在陆况开口前一声惊叹,“这里的人可真不愧是从前伺候过皇上的,眼睛真是尖呀!是我头一回坐船,脚下不稳,差点儿不小心掉下水,还好陆将军把我给拉住了。”
惊叹罢,千钟又一本正经道:“我正想跟父王合计合计呢,这说起来,咱裕王府现下可欠上陆将军一条命了。”
“郡主言重了。”陆况忙道,“一时情急,冒犯郡主,已是陆某之过,岂敢居功?”
“陆将军,您可听我父王说了,有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这事铁定要有个说法,既然能受赏,为什么要认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