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事,臣弟听闻,大皇子前夜于府中宴请了一群官员。原以为是大皇子闷不住,贪玩罢了,现在想来,那些人可都算得上是在朝堂中唯大皇子马首是瞻的,这些人也都要好好清查,彻底审问一番,万不可再留后患了。”
话听到此处,席间已没了悲愤,也没了错愕,只有一个个悚然心惊。
边地军中不比皇城朝堂云谲波诡,但这些北地将领一个个随着宁王府沉浮至今,便是榆木脑袋,也能对这些朝堂谋算开出几窍了。
眼下境况,且不论大皇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些北周余孽又是怎么一回事,只要大皇子今日栽在这里,有清剿逆党及北周余孽的名头在,牵连之众,定一发不可收拾。
皇城中必是一片腥风血雨,之后,朝堂里就再听不见一丝和裕王相左的声音了。
御座之下尽是唯裕王马首是瞻的人,那这座上之人被取而代,也在朝夕之间了。
裕王正在篡位。
正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堂堂正正,大义凛然地篡位。
偏他们一言也进不得。
大皇子若是牵在别的任何一件麻烦上,他们都能说上几句,唯独弑君不行。
莫说是他们都有子侄在大皇子府中当差,这件事上但凡多向大皇子吹一口风,都要有同党之嫌,就算只是等闲臣子,也断没有为这涉嫌弑君者说项的道理。
何况,他们随行亲卫全都没被允许入城,天子防备之意已再明显不过。
一言不慎,于社稷无益,还要招来灭顶之灾。
那高墙外越来越重的群臣躁动声亦如催命一般。
死生一念,进退两难。
心惊之间,一众不安的目光纷纷朝席首的陆况投去。
陆况只沉面端坐,稳如泰山。
裕王俨然对这一团胶结的死寂甚是满意,转看向千钟,口气稍缓,“郡主年纪小,见识浅,被他们一时蒙蔽,也情有可原。你可知错了?”
那一向最识时务的人好似这才恍然回神,慌地起身离席,急忙跪上前,“陛下!这些事……我、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情!”
裕王难得像个当爹的一样好声好气哄道:“你与庄和初做过夫妻,也与梅重九做过兄妹,和他们一度往来密切,必定发觉过他们身份上的蹊跷。你只管大胆说出来,皇兄一向信赏必罚,定不会让他们的罪过牵累了你。”
跪伏在地的人小心地抬起头,朝跪在一旁的苏绾绾看看,又朝垂手泰然而立的庄和初瞧瞧,“蹊跷……我、我也说不清有什么蹊跷,父王您提点提点我,那梅……那睦贵妃的那个余孽,他身上有什么好辨的地方吗?痦子,胎记,伤疤什么的,我兴许能记得。”
算她够聪明,也算她够惜命。
裕王顺着她便道:“当年睦贵妃生子时圣眷正浓,定有详细医案留在宫中,体貌特征,历来病痛,还有那双眼睛是怎么一回事,该都清楚有记。如今梅重九虽下落不明,但若皇兄准允将医案调来,与郡主之言一一做番比对,也足能为证。”
“若为这个……”御座上默然听了半晌的人终于沉吟一声,开了口,“倒也不必取什么医案。昨夜大理寺就来禀,寻见了梅重九,朕还没来得及见,正好,与众位一同见见。”
万喜领命去传话,大理寺何万川须臾便送了人来。
人是被两名大理寺官差左右架扶过来的。
鬓发凌乱,一身衣衫脏污不堪,皮开肉绽,遍体鳞伤,那一贯缠在眼上的缎带也不知哪去了,明晃晃露出一双如覆白雪的瞳仁。
比自京兆府大牢里出来那回还惨上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萧承泽皱眉问。
“陛下容禀。”何万川道,“是皇城中有一酒楼觊觎梅重九说书之能,将他绑了去,怎奈梅重九抵死不愿为之牟利,便受了这许多伤。大理寺接线报寻过去,才将他解救出来。”
那遍身伤处的目盲之人刚要循着声响向御座下拜,萧承泽忙摆摆手,让何万川将人待下去医治了。
“人既已在大理寺,便不怕他跑了,伤成这样,体貌特征之事也难核查,待晚些再慢慢核对吧。”萧承泽徐徐说着,扫了眼还老老实实伏地而跪的苏绾绾,又转看看那还是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庄和初,“嘶”地吸了口气。
“裕王弟刚才那些话,听来虽惊心,但也在情在理,不过,朕还有一事不解。皇城探事司虽一直是暗中办事的衙门,但两朝在用人的规矩上,裕王弟应该也知道些。梅知雪和庄和初若都是先帝朝皇城探事司的人,他们又都没有在本朝领用解药的记录,照常理,一定活不到现在。难不成,是有人一直在给他们先帝朝的药吗?”
裕王森然的目光自那道血肉模糊的背影上拔回来,面不改色道:“庄和初出身道门,懂些道医里邪门歪道的延寿法子,不足为奇,何况,也兴许那些北周余孽留有先帝朝的药,一直在为这二人续寿。皇兄若想验证他二人这道身份,倒是容易,只需将他们关押十日,便见分晓。”
萧承泽一时不置可否,目光向面前案上一垂,又执起那杯已验过的毒酒,问萧廷俊唤了一声。
“大皇子,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今日这酒,你是否下过毒?”
萧廷俊再头脑混沌,听到这会儿,也足够明白这其中最显见的一件事了。
自裕王给他吩咐开始,他前前后后照着裕王的话做下的所有事,眼下已无一不成了裕王掌握在手中证实他谋逆的铁据……
唯有一件,是裕王让他做,而他母后命他绝不许做的。
就是这酒里的毒。
他还照他母后再三的叮嘱,格外留意酒菜,可这酒中竟还是有了毒。
萧廷俊实在想不透,也实在没有个像样的话能为自己辩驳一声,只忙跪上前,干巴巴地回答着:“没有……父皇,我绝没有!”
“你可指使他人下过毒?”萧承泽又问。
“没有!儿臣没有!”
“庄和初。”萧承泽又唤过那无动于衷的人,“大皇子自小随你读书,你最了解他,你看,他像在撒谎吗?”
庄和初颔首上前,看也没看,“臣相信大皇子。”
萧承泽轻荡着那验过之后只剩半满的酒杯,“以银验酒中毒,时有不准,还是以身来验最为可靠。庄和初,你若相信大皇子清白,就以身验来看看。”
千钟一惊抬头。
这一出,全然不在他们合计好的任何章程里。
以身验毒,这算什么?
千钟忙道:“陛下,他、他要是真有个好歹,我父王刚才说的那些事,还怎么再审问他呀?要不,还是抓只耗子来试吧。”
“不妥。”庄和初平静道,“酒无毒时,亦有可能致牲畜亡命,还是人验为准。”
萧廷俊眼见庄和初上前接了万喜送下的酒杯,心头乱做一团,到底忍不住抢上前去,一把按住他的手,“不行——”
“殿下。”庄和初温然笑笑,“臣相信,殿下说没有做过,便是没有做过。但倘若这酒中真有不妥,也愿最后为殿下代一回罪,以我这条命,抵殿下失察之过。”
萧廷俊一晃神间,庄和初已换手执杯。
一饮而尽。
第236章
庄和初执意要以身验酒,千钟反倒安心许多。
他既能这么痛痛快快地选了,那便意味着,这必定是一条他看得清清楚楚的活路。
是以他决然饮下时,千钟只是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惊愕样子。
可不过须臾,那一半的假也成了真。
饮尽的酒杯才将将放回随着万喜过来送酒的小宫人手上,庄和初原本平和的面色骤然一白,一口血呛出!
血色乌沉,如浸墨中。
酒中当真有毒!
“先生——”这一道乌血如一记耳光,狠掴在萧廷俊面上。
不知是什么毒物,反应如此急剧,随着一口血呛出,身形一晃,人一声也未得出,就飘摇着栽倒下去。
萧廷俊震愕之间呆若木鸡,还是正在近前的万喜眼疾手快,忙扶了人。
但这俨然已不是扶一把的事了。
人已不见半点生息。
千钟愕然怔愣着,看着随万喜一同前来的小公公赶忙上前搭手,才同万喜一起将那人好好接下。
怎么会这样……
“禀、禀陛下……”万喜探了鼻息便是一惊,忙又探了侧颈,手上不由得又是一颤,惊愕之深,再如何强作镇定,也抑制不住话音里的战栗。
幸而到底在御前当差多年,言语间还是没失了起码的谨慎,“庄和初……酒饮下后,气息与脉象全无了——”
万喜嗓音原就尖细,惊愕间又紧了些许,入耳好似字字扎满了针,刺得席间一片面色骤变。
不等这刺耳话音落定,裕王已一步上前,一把将萧廷俊擒按在地。
“好个大逆不道的孽障!”
皇后悚然回神,一惊而起,忙向御座跪拜,“陛下明察!大皇子或有失察之过,但绝不会生此违天逆理、大逆不道之念!必是有奸小陷害——”
“陷害?本王看他是蓄谋已久、居心叵测!”裕王一手按着人,冷哂道,“身为皇子,串通后宫,笼络朝臣,培植党羽,勾结北周余孽,私囤兵械,下毒弑君,哪一桩不是铁证如山?还要如何狡辩!”
“还有……事已至此,有一事也不得不提了。”裕王又一沉声道,“南绥与西凉使团来朝期间,大皇子深蒙皇恩,从中参与了不少事务,可使团离开皇城不久,便惨遭毒手,两国使团包括百里公主和淳于世子在内,无一生还。朝中虽尽力阻止消息外泄,然两国皆已有闻,昨夜就有军报传来,两国边地都有大军压境,战事就在朝夕之间!”
字字如铁,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一众北地将领再清楚不过。
不安如同落进柴草垛里的一点星火,瞬间燃成熊熊之势,炙烤得席间一片坐立难安,窃窃低语声嗡然不绝。
唯有为首的陆况正襟而坐,只纠起浓眉,仍是一言不发。
裕王将那已失了魂似的人一揪而起,“这事如今看来,定与大皇子及这些北周余孽脱不开干系。为社稷安定,还望皇兄英明决断!”
正在此时,高墙外愈演愈劣的嘈杂声间遽然跳出一道道刺耳的尖锐声响。
是望火楼敲击示警的响动!
不只一处,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此起彼伏。
不待御座上的人唤,已有羽林卫匆匆跑来禀。
“禀陛下!城中自边地来的杂耍班子里,有许多南绥和西凉人,喊着为在大雍境内葬身火海的使团复仇,在各街巷间四处纵火,多处商铺民居受害……百姓惊惶不已,得知陛下在此,正朝这边聚涌而来!京兆府为护卫此地安全,已将附近街巷口重重围住。”
铁锤敲击铁板的集密锐响之后,便是阵阵低沉悠远的鼓声。
望火楼鼓声震响,原是为着将有火情的事传遍全城,示警于民,如今听来,层层密密如滚滚雷鸣,只听这绵延不息的声响,足可想象宁王府高墙之外已是怎样一片可怕景象。
骇然惊心。
裕王将捉在手上的人往旁一掼,无用死物一般丢了出去。
“敢在天子脚下如此作乱,真是狼子野心,罪不容诛!皇兄,南绥与西凉这般胆大妄为,必免不了在边地与他们殊死一战了。”
裕王朝席间一转,“众位虽都有子侄在大皇子府当差,未能尽劝阻之责,罪罚难逃,但众位皆是平定北周之乱、常年驻防北地的忠义之士,值此关头,可愿随本王抵御外敌,戍卫社稷,以功抵罪?”
于任何情理上,这样的问题都该只有一个答案。
可陆况还是岿然不动。
一向听惯了陆况军令的那些见陆况不言不语,便是一肚子话都已经堵上了喉咙口,还是硬生生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