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甚好。”萧明宣不由任何人再多说一句,径自便道,“既然两厢情愿,皇兄,不如就成全这段佳话吧。”
萧承泽浓眉沉着,一时无话,目光朝何万川一递,俨然是要他说点什么。
“臣以为……”何万川好生掂量了一把,半进半退道,“外使来朝之际,又近年关,朝中自然是喜事多多益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萧承泽略一沉吟,还是自己开了口,“三弟一片美意,朕能明白。但方才大皇子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朕倒没什么,只是,若不处置梅氏,这桩喜事,可就是要踩着先帝的脸面来办了啊。”
“这有何难?既然她不肯承认自己是梅知雪,那且她当死过一次,如今已是再世为人了,就以她——”
萧明宣话音忽然一顿,睨向脚边的人。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千钟,读书就——”千钟依旧拿着惶然又乖顺的腔调,还没解释完,话就被截了去。
“就以她这个名字,将一应籍册文书全都改换。人,还是那个人,但也不再是那个人了。如此,既周全了先帝颜面,也没有糟蹋先帝当年的一番心意,先帝有灵,定然甚是欣慰。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这话也等同于说,谁反对,那就是糟蹋先帝心意,不想让先帝欣慰了。
一片沉默里,万喜忽然忧心道:“诶呀,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一了,正月里又不宜婚嫁,明年二月好像没有大吉的日子,三月里有清明,这么算着——”
算着算着就能拖过半年去了,半年后的事,就可以放一放再议了。
“那就在腊月里把事办了吧。”萧明宣断然道,“从前三书六礼那套不是都已走过了吗,就只差接亲拜堂这最后一步,能费得了什么事?”
“王爷明断,话是这么说……”万喜又纠结道,“可是,照礼部奏报,腊月二十六,两国外使就要抵京了呀——”
“那就趁外使在时,好好大办一场,邀请两国外使一同参加,这不比看什么鼓乐歌舞更热闹,更喜气吗?”说罢,萧明宣唇角略略一扬,拢袖道,“皇兄若能准允,臣弟也乐意凑一凑庄大人的热闹。”
萧承泽目光一动。
要想凑上这热闹,必得人在皇城里,这话的意思也便是说,若准了庄和初这桩婚事,他就不提离京的事了。
缄默片刻,萧承泽似是慎重掂量了些什么,才道:“还是三弟想得周全,就这么办吧。”
“皇兄圣明。”
*
上了马车,千钟便长舒一口气,一把抹去糊在脸上的泪水,连带着什么怯怯惊惶都抹了个干净。
庄和初却还掩着心口,眉头深深蹙着。
不像是还未结束方才的戏码,恰恰相反,正像是总算曲终人散,远离了睽睽众目,卸去了装裹,先前竭力压抑的痛楚尽数涌出来了。
马车一动,庄和初身子随之一晃,冷汗凝成豆大的一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了。
“大人,您是真病了吗?”千钟忙坐近去扶住他,小心道,“您要是不嫌我身上脏,您就靠着我吧,我有力气,我撑得住您。”
千钟眼见着他苍白地笑了笑,还没听他开口,就忽听马车另一边座上响起个冷淡中挟着隐隐火气的话音。
清越如山溪击石,不见方才堂中的半点喑哑。
“你不要被他骗了。”
第36章
说这话的是梅重九。
照京兆府的调查,广泰楼这些人尚未有铁据能撇清和玉轻容同伙的嫌疑,可若说梅重九身上嫌疑未清,照例,梅氏也难脱干系,必得调查一番。
那她与庄和初成亲之事就有得拖延了。
若然只是放了梅重九,仍关着广泰楼其余的那些人,一连串牵扯下来,还是要牵扯到梅氏头上。
所以裕王索性直接发话,广泰楼一众人都已查明是清白的。
广泰楼已被京兆府“查”了个稀碎,年内铁定是重开不了了,如今这兄妹二人在皇城里都没有落脚之地,还是裕王发话,让这他们都随庄和初走了。
临走,裕王还嘱咐庄和初一句,这一回不要再丢人了。
梅重九上了马车就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冷不丁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千钟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只当这人的话是提醒庄和初的。
“大人,我这回没骗您,”千钟又将他扶紧了些,“我真能行,这两天我都吃饱了,我有力气。”
庄和初自然明白梅重九警告的是谁。
他本是想说自己不碍事,被梅重九这么一说,庄和初又改了主意,当真浅浅卸下几分力气,一手在千钟身后撑着力,把自己轻轻挨到她肩上,似笑非笑地瞄着远远坐在一旁的梅重九,很是有气无力地轻哼一声。
“嗯,心口疼得很……”
千钟一手扶稳朝她挨过来的人,一手在自己身上使劲蹭蹭干净,小心伸过去帮他抚着心口。
梅重九虽看不见,但只听庄和初那一声哼唧,便能晓得那边是什么光景,脸上不由得一肃,又沉声问:“你为何答应他假扮梅知雪?”
这句毫无歧义,千钟总算听出来,这人是在跟她说话。
千钟抚在庄和初心口的手一顿。
要说为什么答应庄和初,其实,昨夜庄和初乍一说出让她顶上梅知雪这个身份时,她也并没有一口就答应。
什么欺君之罪,什么顶占梅氏的户籍与县主尊位是否道义,都且不论,单是从庄和初雇请她来干的那桩事上讲,千钟也有些打怵。
“梅知雪是宫里的女官,我怎么看……也不是个宫里出来的呀。”
“就是不像,才有用。”庄和初如此回她。
千钟略一琢磨这话,当下了然,“我明白了,失踪了那么多年的梅知雪突然出现,那个眼线,一定会想弄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我是干什么来的。我越是不像,这人就越可能上钩,是这个理儿吧?”
庄和初嘉许地点了头,一字都没有评改,那就是一字也没有错。
千钟记得清楚,昨夜庄和初说起那个眼线时,就只说过是他身边的人,与他甚是相熟,倒也不曾说,一定就是庄府的人。
梅重九忽然问她为什么要假扮梅知雪。
这算不算是……上钩了?
千钟警惕地瞧着那人。
从前在街上,她没少听过梅重九的名字,但梅重九到底眼睛不方便,一般说完了书就待在广泰楼,几乎没见他在街面上走动过,千钟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观瞻这个名满皇城的说书先生。
梅重九看起来与庄和初仿佛年纪,虽用一根缎带蒙着眼,也还看得出他生得很好看。
只是通身一股拒人千里的凌厉之气,远不似庄和初这么和善。
千钟稍一掂量,嘴一瘪,委屈道:“您怎么还问起我了呢?我都说了,我不是梅知雪,是梅先生您一锤子把这身份硬砸在我身上的,您这会儿又说我是假扮的了,我可找谁说理去啊!”
梅重九在广泰楼这些年,三教九流什么没支应过,全然不吃她这一套,只肃着一张脸又问,“庄和初是如何哄骗你的,还是他与你许诺了什么?”
千钟也还是委屈,“刚才在大理寺公堂上,您不是也都听见了吗?庄大人说他愿意娶我呀。”
马车再宽敞也不过方寸之地,千钟清楚地看见梅重九额上青筋一跳。
“……”
千钟正想一本正经地继续委屈下去,忽觉挨在她肩头的人在簌簌发抖,扑在她耳边的喘息又急又乱,不由得一惊,忙转头看过去,才发现这人的脸色虽还不见好,这会儿却不是在忍痛。
而是在忍笑,忍笑忍得快要岔气了。
“相交十载,庄某在梅先生心中竟是这般为人?”庄和初忍着笑,缓缓坐直起身,长长叹了口气,“不过,无论梅先生心中对庄某如何褒贬,庄某还是要多谢梅先生,今日仗义襄助。”
梅重九黑着脸,“不是我乐意助你——”
不等他说完,庄和初就点头笑道:“梅先生只是一诺千金罢了。”
说罢,庄和初含笑转向身旁那已有些糊涂的人。
“梅先生对梅氏之事释然已久,早些年间,我便请他答应过我,他日若有人将一名女子带给他辨认,只要有我在场,无论事出什么情由,他都只管认作是梅知雪。”
以庄和初的身份,和他细密得好像马蜂窝一样的心眼儿,早几年前就做下这样的打算,千钟一点儿不觉得奇怪。
顺着这话一想,千钟忽然明白,“您在堂上,是故意咳给梅先生听的?”
庄和初俨然还是有些不适,却也不欲将如此负累真的加诸千钟身上,只向后挨着车厢壁倚靠下来,才笑着摇摇头。
“梅先生对我的声音没有熟悉到连咳声都能分辨的地步,但我相信,大皇子的声音,他一定能认得出。”
梅重九听见大皇子的声音,今日是第二回 。
第一回 ,是在广泰楼,那天大皇子为了带走玉轻容将广泰楼闹翻了天,一转头,广泰楼就被京兆府查封,梅重九也同广泰楼其他人一并没入京兆府大牢。
是以大皇子虽只关切地喊了一声“先生”,梅重九也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倒霉动静。
能让大皇子唤一声先生的人,自然就只有这一位。
千钟恍然一明白过来,愈是惊讶了,要照这么说,他咳出那口血,是故意惊大皇子出声的?
“您这病,不是真的呀?可您是怎么能让自己想咳血就咳血的啊?”
“不算全真,也不算全假……”车马一震,庄和初又受不住似的,蹙眉掩着心口低咳了两声,才道,“是来之前服了药,那药效发作起来,便是如此,待缓过这阵就好了。”
难怪,那天在巷子里,他前一刻还能飞刀杀人,下一刻就在谢宗云面前吐了血,被带到广泰楼时还站都站不住,等她拽了他满街跑时,他又能跟得一步不落。
这也就是说,病是假造的病,可他眼前的痛楚,也是实实在在的痛楚。
千钟还是挪过去些,又扶紧了他,给他在心口上轻轻揉抚。
明明忍一忍就过去的事,叫她这么一关切,心底里反倒生出一种非要人管一管才能好的娇气,庄和初一声“不要紧”到了嘴边,还是关在口中没讲出来。
千钟小心照护着他,脑子里也没闲着,贴在庄和初身旁,偷眼瞄着那旁的梅重九,小声问:“可是,梅先生怎么能知道,咱们编了堂哥那些个说辞呢?”
“托了你的福。”庄和初弯着一道笑意,垂目看她,也小声道,“那段为本家所弃、过继到叔父膝下的说辞,是《四海苍生志》最新一回里提到的情节,话本稿子早已给了梅先生,只是还没来得及讲。”
什么叫托她的福,这根本就是还没忘了她拿神仙那套说辞骗他的事儿。
千钟心头一虚,嘴上立马殷勤道:“这可真是老天爷保佑!凑巧您写了这话本,凑巧皇帝老爷说了那么一声,凑巧梅先生还能记得,大人您真是福运昌旺,万事顺意!”
庄和初忍俊不禁。在探事司当差,事到临头时,多多少少会仰仗些运气,可在事前筹谋时,万不能在运气上做什么指望,今日他也做了无数准备,以策万全。
只是,那一刻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这险些让自己也栽了跟头的路子,别说是谢宗云和裕王,就是尽力帮了这一把的皇上,这会儿怕也还是一头雾水。
要说福运昌旺,那昌旺的也该是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