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重九耳力不同常人,那二人再如何小声,他也全能听得清楚,听着庄和初与她条分缕析说这么多,梅重九依稀有些明白了,不由得眉头一皱。
“这姑娘,是你手下的人?”
梅重九话说得含糊,庄和初却毫不含糊地道:“她不是九监的人,她是我请来保护九监的人。”
听着庄和初明明白白把“九监”这个字眼说出来,千钟也讶然一怔。
“梅先生也是您那衙门里的人吗?”
“梅先生与探事司无关,我交托于你的事,也与他无关。我同他,只是一点识于微时的私交。”
庄和初笃定说罢,宛然一笑,换了副畅叙当年的轻快口吻。
“早年梅先生孤身而来,在皇城谋生不易,又不肯受我分文资助,我便请托广泰楼的掌柜收下他。梅先生禀赋卓然,技艺拔萃,只是话本太过老旧,如此明珠暗投,实在是皇城万千百姓之憾,我就为他量身编写了些新的。”
言至此处,庄和初轻一叹,为他们二人的交情做了个言简意明的概括。
“我与梅先生相交甚笃,只是为了彼此清静,不常在人前来往罢了。”
千钟一喜,她原以为,这趟进了庄府,里里外外除了庄和初就没有一个可信的人了,眼前多了一个梅先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等千钟为方才的冲撞说几句告罪的话,就听梅重九一声气哼。
“谁人与他相交甚笃?什么明珠?他当年就是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诓我,说什么命不久矣,功业上毫无建树,若有些话本传世,也不算枉活一场,如此哄得我用了他的本子。哪知他一年一年活起来没完了,一本接一本将我架到如今这地步,我还怎能与他断了来往?”
庄和初的话本风格自成一派,极难仿效,最初时,他已应庄和初所求对外称是他自己所编,这些年下来流传已广,若陡然换用别的本子,从前这些话本的出处立时就要露馅了。
他这身虚名没什么要紧,万一追到庄和初身上,一个修书讲学的翰林写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免不得要被朝野攻讦,八成还会牵累到大皇子身上,广泰楼势必跟着遭殃,梅重九又岂敢做这样的罪人?
用他的本子也是要命,庄和初公事繁忙,总是几页几页地给他,庄和初若三日不给他稿子,梅重九就不得不转弯抹角关怀他一番,越想越悔不当初。
“他若拿什么命不久矣的鬼话骗你,你万不要信他。”
这两人一人一口说辞,千钟对着他们说辞里的出入好生理了一理,就摸出个头绪来,“您是说,庄大人骗得您,成了皇城里最当红的说书先生?”
梅重九一噎,就听那脆生生的声音又响起来。
“梅先生您受骗都受成了这样的大好事,定是您菩萨心肠,善心得善报,您自京兆府受这一回苦,也一定能否极泰来行大运,后头八成还有更大的好事等着您呢!”
“……”
庄和初冷不防笑呛了,连声咳了好一阵,缓下来后嗓音有些发哑,倒是平添了几许郑重。
“前尘既往,来日方长。今日起,千钟姑娘,便是梅先生名正言顺、有籍册可查的妹妹了。她从前漂泊无依,流落街头,饱受冻馁之苦,望梅先生人前人后都能尽到兄长之责,勤心教导,全心爱护。”
事虽已成定局,梅重九不应,千钟也不敢妄自去喊那一声哥哥。
梅重九沉着脸默然片刻,才开口唤千钟过去。
庄和初只当他是想在进庄府之前将千钟的面容认得更清楚些,却不想,千钟刚一过去,梅重九就拉过千钟扣到了他身边。
“你离我妹妹远点儿。”
“……”
*
萧明宣离开大理寺时,把谢宗云一同带上了,没有回京兆府,而是直奔去了广泰楼。
因他已然说了不离开皇城的话,他那皇兄又客套地与他说了说派羽林卫加强安防的事,萧明宣也客套地婉拒了一下,这事儿便作罢了。
是以这趟随萧明宣来广泰楼的,除了随身侍卫,就谢宗云一个。
王府侍卫奉命留在门外,谢宗云随萧明宣进门之后,照萧明宣吩咐又将大门关好,刚回身跟上前来,还没等问一声吩咐,萧明宣倏然转身,扬起一脚,直踹在他胸膛上。
萧明宣养尊处优,弓马上的功夫却从未松懈,这一脚下去,直让精壮如虎的谢宗云跌出丈远,“咣当”一声巨响,狠狠摔在一片狼藉的桌椅里。
谢宗云偏头呛出一口血来,不等缓上一缓,就忙爬起来跪好。
“下官知错……王爷息怒!”
挨了这狠狠一脚,谢宗云心里反倒踏实了。
萧明宣还肯屏退左右,亲自踹他,那就是说,这会儿火大归火大,但也只是发发火罢了,要是面无表情地把他丢给下面的人去处置,那才是真的绝境。
谢宗云额头抵着地,抬也不敢抬一下,嘴上已忙不迭地奉承开了,“王爷英明睿智,运筹帷幄,料事如神!”
一时没听见萧明宣喝骂他,谢宗云又接着往下奉承。
“皇上今日陪他们唱这一出,八成是盘算着,要是能杀个叫花子把庄和初那桩先帝钦定的婚事揭过去,就能给庄和初好好挑个岳丈,为大皇子在朝中笼络一把助力了……您高瞻远瞩以退为进,三言两句就将他们一军——”
“以退为进?”纵是火气冲顶,萧明宣也听得明白这人的话是要把他往哪条沟里拐,“你这话是说,你今日犯的蠢,还是在配合本王行事了?”
“不不……下官不敢!”
萧明宣叱了一声让他抬头,好歹忍了忍怒,才寒声问道:“你老实说,是不是不想去大理寺当差,又不敢对本王开口?”
“啊?”谢宗云一怔。
“啊什么啊!”萧明宣气绝,又一脚直踹到他肩上,“在京兆府,你办街面上的差事,不着官服,天天喝酒,也就罢了,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还这么干!你今日出门是没带一丁点儿脑子吗?一丁点儿都没带吗!”
“下官知错!”谢宗云忙又一头伏下去,才小心道,“下官……下官本也是想着,给大理寺那些人一个下马威,谁能知道,御驾一大清早会来大理寺啊。”
事已至此,打死他也只能是这么个结果,萧明宣狠剜他一眼,算是揭过了这篇,沉声吩咐道:“广泰楼押在牢里的那些人,收拾收拾,都移交大理寺吧。梅重九是在大理寺释放的,同一宗案子的人,没有分到两个衙门放的道理。”
这也不是什么大活儿,谢宗云想也未想就应了声是。
“不过,”萧明宣话音一转,“两国来使即将抵京,皇城安防最是紧要,为免生是非,这些同玉轻容打过交道的人,连同这藏污纳垢的地方,都不要留。”
谢宗云讶然抬头,“都不留?”
萧明宣目中寒芒一闪,“本来在这个关节上把你调去大理寺,是看在谢老太医的份上,不想让你沾这个手,你自己不争气,就别怪本王给你脏活累活了。”
“为王爷效命,下官刀山火海,甘之如饴!王爷放心,下官这回一定办得干净漂亮。”说罢,谢宗云忽又想起些什么,略一沉吟,“不过,还请王爷明示,广泰楼全都不留,那梅重九呢?”
“本王另有安排。”
第37章
庄和初刚回府安顿下,更衣备了饭食,还没动筷子,萧廷俊就来了,说是只来看看他好些了没有,不多打扰。
他说探病,庄和初便拿出一副病人的样子让他探。
三青奉命把人引进门时,庄和初也不起身迎他,只恹恹地垂眸坐在案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手上那碗白粥。
“先生可好些了吗?”
萧廷俊一开口,庄和初抬眼朝他看去,好似才知道人来,作势要起身,又被萧廷俊劝下了。
“多劳殿下挂念,无妨大事。”庄和初轻描淡写道。
案旁小炉上煮着茶,不必庄和初出言相让,萧廷俊径自过去斟了一杯,一边絮絮叨叨地劝着庄和初好好安养,一边捧着茶转回来。
甫一坐下,萧廷俊又对着庄和初面前那几只碗碟皱起眉头,“先生怎么就吃这些?”
午饭的时辰,案上只有一碗白粥,三两碟清素小菜,比起大皇子府里那动辄十几二十样的排场,确实清寡得太多了。
但庄和初常日养病时就是这么吃饭的,萧廷俊也不是第一次见。
萧廷俊绕着弯子不切正题,庄和初也不问他,佯作看不出他揣在怀里的那点心思,只顺着他的话道,“没什么胃口,多少吃一点,晚些好服药。殿下在这里用饭吗?叫人去给殿下添碗粥来。”
庄和初正要扬声吩咐守在门外的人,萧廷俊忙说自己吃过了。
“我只是来看看先生。原该送先生回来的,但父皇定要我先回宫去向母后面禀今日之事,这才迟来一步。”
这话头已递得再明显不过,可他还是没有明说,庄和初便还不接他的茬。
庄和初低头缓缓往口中送了半勺粥,又缓缓咽了,才温热又寡淡如手中这碗白粥一般地道:“殿下今日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啊?”萧廷俊俨然没做别的什么准备,被庄和初这么把话一截,立时乱了阵脚,“我……我再坐坐吧,我喝杯茶,陪先生用了饭再走。”
“殿下自便就是。”
庄和初说罢,当真不再管他,只低头慢慢吃着自己的饭,一碗粥才吃到第三口,对面那声称不多打扰他的人就按捺不住了。
“先生,”萧廷俊磨叽着,故作漫不经心问,“那个梅氏,还有她兄长,先生都安顿在您府里了吗?”
庄和初也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萧廷俊抿了口手里的热茶,呼出一口热气,又故作漫不经心问:“那下一步先生有何打算?您也不能真娶了她吧。”
绕来绕去,总算是绕到这正题上了。
“为何不能?”
庄和初依然说得漫不经心,可这样的话,越是说得漫不经心,就越有心意已决、不容更改的意思。
萧廷俊特意跑来这一趟,怕的就是这个,一听这话,再顾不得使什么拐弯抹角的话术,急道:“色令智昏,情生智隔,先生可万不要犯糊涂啊!”
“……”庄和初一勺粥刚送进嘴里,险些呛了。
常日里让他背书,回回都背得像狗啃了一样,这些词倒说得顺溜。
“且不说她与先生是否般配,”萧廷俊压低着嗓音,正色道,“她假扮梅氏只能糊弄过那些表面文章,明眼人一看就知真假,这事儿一日不彻底揭过去,您就永远有个把柄捏在我裕王叔手里!”
庄和初搁下碗,捉起手绢在唇间拭了拭,才问他:“依殿下之见,如何才算是彻底揭过去?”
“先生能将此事筹谋得如此细密,怎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话已摊开到这般地步,再无转弯抹角的必要,可话到嘴边,看着庄和初淡白的脸色,萧廷俊还是略略转了个弯儿,把话往软处拐了拐。
“我知道先生心慈,不忍伤她性命,可待他日我裕王叔拿此事发难,她的下场只会更惨。”
这话若照直了说,就是唯有杀了她,从此死无对证,才算彻底无虞。
庄和初面上波澜不兴,照旧笼着那重淡淡的笑意,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说许与不许,只问,“殿下只是忧心这些吗?”
萧廷俊愕然一惊,脸上蓦地升起一团热意。
也不知是先前赶路太急,还是他这屋里地龙烧得太旺,亦或是他这问题实在是不好答,只片刻的沉默之间,就眼见着少年人额际滋出一圈细汗来。
庄和初不再放任他斟酌那些无用的谎话,“殿下今早去抓人的时候,带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少年人额上的汗珠蓦地又密了一重,嘴上还故作轻松。
“就……都是我府里的侍卫呀。这么紧要的事,哪能随便假手于人,定是最亲信之人才能放心,这总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殿下是特意从府中侍卫里挑了那些世家子弟。”庄和初浅笑未收,可那笑中已再不见什么暖意,直叫萧廷俊后脊发凉,“不是信得过他们,是因为他们亲身参与之后,更方便将梅氏落网一事尽快传给他们家中知晓,如此就更好为我招亲了,是不是?”
萧廷俊确实就是这么想的,甚至,庄和初还说得保守了些,他是精心挑了那些族中有适龄待嫁女子的世家子弟,连各家利弊长短都斟酌好了。
来时他还想着,万不得已时他索性就把这些女子一一列给庄和初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的贵女,哪个不都比娶个叫花子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