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会儿叫庄和初一眼看了个透,萧廷俊愣是一个字都不敢往外掏了。
“我……先生,我万万没做他想,您千万别动气!”
萧廷俊急忙撂下茶杯,起身箭步奔到庄和初座旁,就地往下一蹲,两手扒在庄和初臂上,仰头巴巴望着他,话音里尽是委屈。
“我只是想着……当年先帝忌惮我父皇在军中的威望,一度使各种手段防着我父皇,那时人人都躲着我们这一脉,我早到了读书的年纪,却始终没人愿意教我。要不是这桩婚事让先生见罪于先帝,以先生那时的声望,也不必屈尊接下教我读书这破差事。”
萧廷俊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儿,手上将庄和初抓得更紧了些,唯恐这人要将他甩开似的。
“可先生从没怨过我,我们这一脉日子最难的时候,先生也没有不要我,我总想着……要是那时候先生没有收下我,先生在先帝朝还是能得重用的,兴许先帝早就把梅氏这篇揭过去,另给您赐门好亲事了。”
萧廷俊垂下脑袋,抽了抽鼻子,话音里多了几分让人心头闷闷的酸涩。
“我自觉有愧于先生,所以,想在贵女中给先生寻个最好的,对先生这些年的委屈弥补一二。先生若是不高兴,就只管罚我,可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室内一时间静下来,只听得茶炉上水声滚沸,如心潮翻涌。
如此静了不知多久,萧廷俊才觉得紧抓在庄和初臂间的手被拍了拍,轻缓,温存,尽是那人一贯的温和可亲。
庄和初就这样温和可亲地一叹道:“殿下此话不通。”
什么不通?
萧廷俊一愣抬头,就对上一张毫无动容之色的面孔。
庄和初垂目看着他,眉眼微微弯着,温和是温和,可亲是可亲,但就是和每回看出他在课业中耍了什么滑头,要狠狠罚他前一样温和可亲。
“百姓间说,冤有头,债有主。殿下若觉得有人亏欠了我,谁人亏欠我,便该找谁人补偿于我才是。这些世家女子与我素昧平生,她们何故要以自己的婚事来成全他人对我亏欠的弥补呢?”
“先生——”萧廷俊刚要出声找补,又被庄和初温和可亲地打断了。
“何况,昔年朝中之事,非殿下所想的那么简单。个中曲折情由,三言两语不能尽,但请殿下记得,教殿下读书,从来不是我退而求其次之选。”
萧廷俊又是一怔,“先生……”
“这些年,我对殿下有所保留,也并非是不愿倾囊相授。只是,我始终看不分明,殿下想要入朝,究竟是想担起一份天家子弟的责任,还是少年气盛,只是想同裕王较个高下。”
庄和初深深看着蹲在身旁的少年人,淡去了温和可亲,话音沉沉缓缓,却听得萧廷俊心头一阵滚沸。
“若是前者,我便是粉身陨骨,也愿为殿下的入朝之路垫上一阶。但若是后者,那便意味着,殿下眼前最该研习的,还是圣贤之道。殿下可明白吗?”
“先生!”萧廷俊身形一动,长跪于地,郑重道,“不敢欺瞒先生,我想入朝的原因,并不在二者之间。”
“殿下不可。”纵有师生之名,庄和初也受不得他这样的大礼,忙起身将人搀起来。
萧廷俊就势抓住庄和初的手,像在汪洋之中紧紧抓着唯一一根浮木。
“我不知道我能担什么,我也清楚,我不是我裕王叔的对手,我……我只是害怕。父皇的帝位是从他的兄长手里接来的,这些年裕王叔权势日盛,还到处笼络人心,又已有例在先,万一他——”
萧廷俊话到此处就蓦地掐断了,但被他掐去的话也并不难猜。
万一裕王得了那尊位,以裕王的心胸和手腕,萧廷俊作为今上与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定没有好下场。
庄和初点头,“殿下的忧心,不无道理。”
萧廷俊万没有想到庄和初是这反应,一愣之间,眼眶周围那圈儿被委屈与害怕逼出的红意也愣得一淡,开口更委屈了。
“先生您不安慰我几句吗?”
“无谓的安慰只会让殿下精神松懈,没有任何益处。现实如此,殿下看清症结所在,对症施治,才是消解这害怕的上佳之选。”
庄和初温然笑笑,没有什么宽心的话,却没来由地让萧廷俊心里一定。
“殿下的心意,我已清楚了。殿下若还信得过我,这些日子就好好留在大理寺研读案卷。大理寺卿何万川你今日已见过了,他曾外任多年,见多识广,深悉各地民情,是我远不能及的。殿下多虚心向他请教,定大有收获。”
萧廷俊精神一振,忙点头,“好,我都听先生的!”
扶了庄和初坐回去,萧廷俊忽又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那……先生真的要娶那个梅氏吗?”问罢,萧廷俊忙添补道,“我的意思是说,您要是真打算成这个亲,我得好好备份贺礼啊!”
庄和初这回没再与他绕一点儿弯子,“她不会留在庄府的。但是殿下该备的礼,还是要备着。”
萧廷俊一怔,旋即恍然道:“我明白了,迷惑我裕王叔。”
庄和初莞尔笑笑,“我还有一不情之请。殿下可方便让云升和风临在我这里留几日吗?”
云升和风临是他最贴身的两个侍卫,按说是不能离开他左右的,可萧廷俊转念想想,也觉得确实该留。
“也是,近日皇城里不太平,先生这里没个正经护卫,您身手再好,总还是病着,云升和风临能在您这儿守着,我心里也踏实。”
“多谢殿下。”
*
千钟进了庄府之后,庄和初就没让她闲着。
沐浴更衣毕,就是午饭,午饭吃了,才刚消一消食,又有甜汤和各种花样的点心,这些还没克化完,庄和初就着三绿来,请她去用晚饭。
千钟一路跟着三绿,在庭院间的小径上转转绕绕,忽见夜幕下浮荡着一片暖融融的光亮。
那是后院荷池中心的亭子。
数日前的大雪,庄府各处早已清扫干净了,唯有这冰封的池面上还厚厚地积着一层,凌空皓月映得这一片净白无瑕,远远看去,当中那挂着灯笼的小亭,就好像是悬于天外的一座仙岛。
庄和初就在亭中坐在,面前桌案上摆了一只炭炉,炉上架着一张铁箅子,围着炭炉周边,满满码了一圈盛了各式食材的盘子,等她的工夫,庄和初已夹了些切成小块的羊肉放在铁箅子上。
炭火炙着肥瘦相间的羊肉,滋滋冒着油泡,远远就能闻见热腾腾的肉香。
千钟咽着口水走在通往亭子的九曲桥上时,不由得暗自惊叹。
人间仙境,该就是这样了。
千钟刚一上九曲桥,庄和初就瞧见她了。
她入府后新换的这一身装束不似昨日去包子铺那般隆重,头上没坠那么多繁复的珠翠,只在那玲珑的发髻间点了几件轻盈的绒花,衣衫外裹的那件缀着毛皮领子的披风,密实的毛尖儿正拥着她饱满的脸颊。
如此一路走来,又不时警惕地朝周围望望,好像蟾宫玉兔化成了人形,看得人心头一软。
三绿只把她送到便退下了,放眼看去,四下里只有他们二人。
“不必拘礼,快来坐吧。”庄和初只看她眼睛滴溜溜朝周围一转,便明白她在找什么,“放心,人都已遣远了,这里说话很方便。”
千钟这才踏踏实实坐下来。
不知是被灯笼暖融融的辉光映的,还是叫这炭火暖的,庄和初面色看着比白日里好了许多,千钟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声。
“大人,您身子好些了吧?”
“不碍事了。”庄和初笑笑,将烤在箅子上的羊肉翻了翻,夹起块烤得恰好的,仔细卷进一张薄薄的烫面小饼里,给她递来,“今日马车里多劳你关照。”
千钟手里捧着卷好的烤肉,被浓厚的肉香勾着,还是不忘先回话,“是您菩萨心肠,给我个做善事攒功德的机会,老天爷一定保佑您百邪不侵,福寿双全!”
说罢,千钟才一口使劲儿咬下去,丰厚的肉汁顷刻四溢而出,餍足得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
庄和初笑着,转手自旁边茶炉上拎起那壶早已煮透的梅花马蹄水,斟出一杯给她,看着她咽下嘴里那一大口,才问道:“一切都正常吗?”
千钟抿抿唇边的油渍,有几分沮丧道:“太正常了。还是银柳姐姐跟我在一块儿,和先前一样,也没有人来跟我套近乎。倒是梅先生,好像伤得厉害,我瞧着三青小大人从他房里出来,端的水盆和他换下的衣裳,满都是血……”
庄和初点点头,与她略说了说梅重九的伤情,那些看着让人惊心,好在都是些皮外伤,倒也无妨大事。
宽了千钟的心,庄和初又问道:“银柳去看过梅先生吗?”
千钟一怔,摇摇头,“没有。”
这一回,她和梅重九是一并被安置在了一处更大的院子里,去看梅重九也就是几步路的事,但梅重九那边一直在忙着洗漱治伤,千钟说想去看看他,还是被银柳劝住的。
银柳一直随在她身边,她没能去看梅重九,银柳也就没去。
庄和初听她细细说了这些,略一思忖,才道出为何有此一问,“这回银柳是特意求了姜浓去你那里的,她说,她是好奇梅先生。”
以梅重九在皇城里的名头,对他好奇,实在算不得什么怪事,倒是听庄和初提到姜浓,千钟忽然想起,有件事她还没有彻底弄清楚。
“大人,昨天夜里我想从庄府溜出去的事,是姜管家与您说的吗?”
第38章
昨夜在那巷子里被庄和初堵个正着时,乍听庄和初道破她的心思,千钟只当是自己道行太浅,没把姜浓糊弄过去,让姜浓觉察出不妥,去禀明了庄和初。
可要是将眼线这件事一并想进去,千钟又觉得,这里头还有的琢磨。
千钟一提这话,庄和初立时了然,“算是,也不算是。”
庄和初顿了一顿,转手拎过茶壶,一边徐徐将热腾腾的甜汤续进他手边那只半空的杯子,一边伴着泠泠水声,徐徐与她解释这似是而非的话。
“是我先从三绿那里知道,你对他打听了姜浓。”
只这一句,千钟就恍然明白了,不待他再往下说,便猜道:“从这儿您就算准我了要找上姜管家,所以早早就跟她吩咐下,不管我说什么,都先应了我,把我稳住,转头再去跟您禀报吧?”
话是没错,可听她如此说出来,庄和初还是怔了一怔。
这番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算计了她,还是他支使着一堆人算计了她一个,任谁知道这样的事,心里都难平静,他方才没有一句话说到底,就是想与她好好做个解释,免得惹恼了她,亦或吓坏了她。
可千钟这话里听不出一点儿或恼火或惊惧的意思,就只有一片恍然彻悟的欣然,那双眼睛里的辉光比悬在天上的皓月还要明澈,还要安宁。
好似一门心思就在这件事上,只等在他这里得个验证,好继续推想。
今夜晴而少风,偶有一点寒凉从亭外拂来,经炭炉挥散的热气一烘,扑到人身上时,也只觉得清爽一片。
比起这点讶异,庄和初还是更好奇她在推想些什么,便不插言扰她思绪,只将斟好的热汤拢在掌心,清楚地点了点头。
千钟秀气的眉头浅浅皱着,竭力在关于昨日的点滴间寻索。
“我原是想着,姜管家要是那个眼线,她跟裕王一伙儿,昨晚那会儿肯定想让我出去,好让裕王的人在街上抓着我。这样,就算您知道了她放我走,她也能使出我那套说辞糊弄过去。”
如今中间多了一道庄和初的吩咐,那就不好说了。
“可要照您这么说,她就既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想这么做,也可能是因为听了您的话才这么做了。”
炉上的羊肉烤得久了,琥珀般剔透的油从一丝丝□□里逼出来,渐渐聚到一处,终于一滴坠下,正掉到铁篦子下烧红的炭块上,激起“哧啦”一声。
轻烟袅袅,就好似她昨夜那一逃在庄府里激起的这一重疑雾。
庄和初取了夹子,不急不忙地翻动,又劝了她快把手里要被冬夜寒气抽凉的那半吃掉,才道:“昨日姜浓与我回禀后,我吩咐了她一切照你说的办,但之后的事,就只有你知我知了。”
之后的事,就是庄和初拿了枣花酥去那小巷里截她,将她带去九监密牢观瞻一圈儿,又定下这番大计的事。
昨夜经他一通不着痕迹的排布,庄府的人都以为他一直留在房中支应谢老太医的治疗,谢恂则以为,他只是抽身去九监密牢取了一趟口供。
如此两方各不相通,九监自上而下,无一人知晓他真正的行迹。
“不过,”庄和初略一忖度,还是在宽慰一句与警醒一声之间选择了后者,“姜浓随我日久,若说她能猜出一二分,也不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