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宽慰是一壶温酒,警醒就是一支箭,一块盾,一袭战甲。
对于尚在虎狼环伺之境的斗士,甘美的温酒虽能解一时疲乏,却也会消解掉最宝贵的警觉,却是硬邦邦的,冷冰冰的,丰沛周全,又真实可靠的线报,更能给予一重实打实的保护。
这是行间与反间这一行里,用无数血肉锤炼出的经验。
但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也未必要硬邦邦冷冰冰地砸出来。
随着对铁箅子上那些肉块的翻动,滋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就在这烟火激发出的熨帖人心的响动间,庄和初声如温酒般含笑道:“还想知道些什么,只管问就是。”
还真有一件事,千钟打刚才就想问了,只是没掂量好能不能问。
虽有庄和初这句准允,千钟还是没立时问出口,待咽罢嘴里的东西,又捧起庄和初自她一进来就为她晾上的那杯汤水,半杯喝下去,才笃定要问个清楚。
“大人,我和梅知雪,真长得有那么像吗?”
有多么像?
庄和初一怔,忽然明白她是以何为参照做了这番比较,笑道:“万公公找来的那张小像不是梅知雪,那就是你的画像。”
“我的?”这答案显然不在她思虑之内,千钟奇道,“皇宫里怎么会有我的画像呀?”
“你可还记得,下雪那日,我进宫了一趟?”
那日的雪就在亭外满满地铺了一池,那日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传言还说,他那日差点儿跪死在宫里,可转头他就在庄府里好端端地见了她。
他当时说,是因着她出的主意,皇上并没有重责他。
这话里几成是实,几成是虚,千钟还掂得出来,她当下没追问,只是觉着那些高高在天上的事同自己沾不上半点儿关系,庄和初肯在言语上归功她一句,已是莫大的抬举了,他那样一说,她也就那样一应,各自舒坦罢了。
可传言与真相之间如此天差地别,究竟是怎么回事,千钟心里始终还暗暗存着一分疑窦,自然是记得清楚。
千钟忙点点头。
“皇上召我进宫,谈起大皇子在广泰楼惹下风波,急需做件令人称快的事来挽回声誉。这件事既要能在百姓间广为传散,又不能牵涉到朝中要务,思来想去就想到梅氏这桩积年旧案上。”
广泰楼的那桩官司上,宫里从头到尾最愁的都不是玉轻容那个人。
而是大皇子在这么个外使即将来朝的关口上惹出满城闲话,就算是查出其中另有隐情,悠悠众口也早如决堤之水,堵无可堵了。
起效最快的法子,就是用另一件更能惹人注目的事将其淹没掉。
嚼闲话这种事,与嚼别的东西没什么两样,都是越新鲜,越起劲儿,有了更新鲜的,从前嚼过的那些自然就懒得再嚼。
这样的事,千钟常日在街上讨生活,感触最是深切。
见千钟丝毫没有费解之色,庄和初接着往下道:“我那时与皇上说好,旁的一切,都由我来安排,但自那日起,凡随我一同去面圣的女子,无论先后有多少人,是在何等情境下面圣,宫中都要为之尽快安排好备查的一切。”
这一切之中,就包含有那一张小像。
庄和初说得简单,千钟也听得明白。
这便是说,自那日起,庄和初就在着手挑选一个合适的人,来充当梅氏,只不过,他在这道皇差之中又放入了自己的一番打算,如此才有了后来这一切。
难怪庄和初定要带她去大皇子府走那一趟。
也难怪那时在大皇子府里,那天下间最尊贵的人曾那么仔细地打量她,又在裕王盛怒之下那样偏向于她,还寻了由头亲口免了她身上的一应罪责。
这样一个心眼儿连着一个心眼儿,一个骗局套着一个骗局,刚迈过一个坑就会踩进一汪泥,周密得没有半点儿空子可钻,怨不得裕王手握天大的权势,驱策着满皇城的鹰犬,也得一头栽进皇城探事司这条阴沟里了。
如此神通的衙门,可真不能叫裕王祸害垮了!
千钟正暗自惊叹着,忽又想起些什么,眉头又是一纠,“可是,那张小像一看就很旧了,又黄又脏的,可不像是这两天刚画的呀。”
“只是用了点做旧的手艺。”
庄和初一边与她说着做旧是怎么回事,一边在熟透的羊肉里挑出一块烤得外焦里嫩的,夹去料碟里略略一滚,卷进一张薄饼中,又朝千钟递过来。
“那手艺也不甚高明,勉强能糊弄住何万川,若裕王细究起来,必能说道出些什么,只不过有梅先生出面,这些旁证就都不算什么了。”
千钟接了庄和初递来的饼卷烤羊肉,刚要往嘴边送,忽见庄和初转手又揭过一张薄饼,只夹起两根切成细条的白萝卜卷在饼里,就慢慢吃起来。
千钟怔怔看着,目光一动,面上忽地掠起几分愧色,忙将自己手里的又朝他递了回去。
“大人,我已经吃饱了,这个给您吃吧。”
这就吃饱了?
庄和初怔然一抬眸,就撞见她面上那重莫名的愧疚,又见她目光悄悄地往他手上瞟,豁然了悟的瞬间不由得啼笑皆非。
她这是见他只把肉卷给她吃,自己却吃这清素的萝卜,错以为他是舍不得吃肉了。
想来从前她养父在世时,那些衣食不足的困顿日子里,她是被如此疼爱过的。刚吃了几顿饱饭,对饥饿的恐惧必然还没有被这寥寥几餐驱散,她一时忘记了如今身在何等富足的宅邸,只下意识生出了这般解读。
庄和初心头漫过一重难言的温热,带着淡淡的酸涩,浸得他轮廓本就柔和的眉眼愈发温存了几许。
“羊肉可以补虚损,养气血,壮筋骨,你多吃些。白日间我服的那药,药性刚猛,需得忌口荤腥,我若吃了就要伤身了。”
庄和初温然笑着,夹起一根晶莹剔透的白萝卜条,送进她面前的小碗里。
“这是用冰糖和米醋腌渍的萝卜条,姜管家的拿手小菜,酸甜开胃,若羊肉吃得腻了,就拿这清清口。”
千钟这才赶忙把伸过去的手缩回来,心下一安,看着面前碗里的萝卜条,忽又想起另有一事还没问。
“大人,我从前在街上听说过,先帝朝的时候,姜管家是在宫里伺候的,后来被放出宫,才到了您府里。她会不会见过真的梅知雪呀?”
“她未曾与我提过,不过,也是有可能的。”
千钟斟酌了一下这话,又盘算了些什么,再问,“那她当年到您府里来,是您特意请她来的,还是她自个儿要来的?”
“是探事司的安排。这府里的人,有半数是在探事司第九监当差。至于其余的人,有没有在那八监里当差,我也无从知晓。但有一样,他们所有人来到我身边之前,无一不是经探事司严格调查过的。”
千钟将他这番话就着手里饼卷烤羊肉一起好好嚼了嚼,又一起咽进肚里,纠着眉头叹道:“难怪您这么发愁呢,这样都能混进来,那可真得是个道行高深的人物了。”
话刚说完,忽又觉着不妥,千钟忙一展眉头,精神起来。
“大人您放心吧,我应承了您,就一定给您办妥。不管这人道行多高深,只要他为非作歹,老天爷保准不会向着他,您就踏踏实实的吧!”
听了这么多,她不打退堂鼓,倒还宽慰起他来了?
庄和初定定看着这张月华灯影之下尽是昂扬斗志的面孔,不禁问:“我雇请你办事,却未先对你言明,这里头先前就已藏了如此多的算计,你不怨我吗?”
千钟摇头,随着她摇头,悬在亭檐下灯笼的光亮也摇晃在她一双眸子里,泛着星星点点动人的狡黠。
“看不破您的算计,那是我修为太浅,怨不得人。不过,下回您要是再想算计我,可得多加小心,我上过这一回当,就没那么好骗了。”
庄和初失笑,“多谢提醒,我一定留心。”
将手上的吃罢,庄和初又缓缓喝了点热汤,才敛回正色道:“还有一事,可能不大容易,需得你加紧时间辛苦一点。”
“您差遣就是。”千钟毫不迟疑。
说是差遣,倒也不全算是差遣,“你要尽快学识字,识得越多越快越好,以备不时之需。”
那双映着灯笼辉光的眸子蓦地一亮,连灯笼都被衬得仿佛黯了一黯。
读书识字是多么好的一件事,从明白她爹为她取的“千钟”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起,她就深深烙在心里了。
这辈子能有个户籍,已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福运了,如今竟还能学识字,这算是什么辛苦,这根本就是老天爷一脚把她踹进了蜜罐福窝里!
千钟激动得连连点头,“我学,我一定好好学!从前我爹就说过,我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您教给我多少我就学多少,我一定能学得又多又快!但凡我偷一点儿懒,您只管往死里打我!”
庄和初莞然而笑,任何以教书为业的人,都很难不为这样的学生心动。
可他也只能心动一下。
“我教怕是来不及,我会为你请位更高明的先生。”
第39章
教书这样的事上,谁还能比这位先帝朝的状元更高明?庄和初只嘱咐她今夜早些睡觉,休养好精神,明日自会见到。
千钟回去时,原想去看看梅重九,但见他那屋中已熄了灯,也就作罢。
翌日一早起来,吃过早饭,姜浓就亲自过来,细细问过千钟一应吃用是否都合意,还为她新拿来几样愈伤润肤的药膏,嘱咐了银柳每样何时如何为她使用,一切安排周全,才请千钟随她去趟十七楼。
庄府并不算太大,没有官宦宅邸的堂皇之气,可处处都透着奇巧。
那些频频出现在各处的花树园景,看似只是赏心悦目的装点,细一留神,才发现,它们恰将一处处大大小小的院落掩得正好。
千钟随着姜浓一路走去,都未见得什么高楼的影儿,然而就在不经意的一个转弯后,那座高有四层的小楼竟如一场春雨之后蓦然拔地而起的尖笋,一下子就出现在眼前了。
楼檐下悬着块古雅的乌木匾额,上面打头的“十七”二字,千钟认得。
来前就听姜浓提了这名字,没想到,竟是这个“十七”。
皇城街面上也有不少拿数字起名的铺面,什么八宝阁,五福楼,都是一听就明白的好彩头,“十七”这个数好在哪,千钟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些也不关她什么事。
但眼角瞄着端庄持重一如往常的姜浓,千钟目光一转,望着那匾额故作困惑地叨念出声来。
姜浓听她叨念,也朝那匾额望了望,含笑道:“这里是大人藏书的地方,名字是大人定的,究竟是出自什么典故,大人也不曾提过。”
千钟原只是想引姜浓多说点话,言多必失,话一说得多了,不必非要实打实地说出什么要害,字里行间就能摸索出几根线头儿来。
可听她这么一说,典故什么的,千钟一时想不出,倒是从藏书这话里忽地想起一桩与十七有些关系的事。
“我想起来了!”千钟惊悟道,“庄大人考中状元,在皇城里安家那年,就是十七岁。十七这个数,在大人读书这桩事上,真是最吉利最风光的了,用这个数为他放书的地方起名字,定能保佑大人步步高升!”
姜浓哑然失笑,笑得还是一片温婉柔和,只道:“县主好巧思。”
这回千钟进府,府中上下都改了口称她为县主,一应礼数周全妥帖,自然得仿佛前些时日都不曾见过她那副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样子似的。
千钟别扭了这半日,也总算是能坦然应下这些礼数了。
姜浓上前打起那道隔风的门帘,侧立一旁请她进门,千钟一边进去,一边还对那匾额赞不绝口。
“大人真不愧是有大学问的,这要搁在别人家,保准要叫状元楼了!”
姜浓笑着,不再接她的话,只一路含笑引着她步上通向二楼的台阶,道了声留神脚下。
千钟还想再引她多说点什么,可一踏上楼梯,就什么也顾不得说了。
她这一身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件件都又轻又暖,也件件都长及脚面,走在平地间不觉得有什么妨碍,一登楼梯就麻烦了。
千钟生怕绊倒,更怕踩脏了衣裳,有些手忙脚乱地拢着,低着头将这一串台阶步步踏上去,终于撂下衣摆,再一抬头才瞧见坐在这层的人,不由得一怔。
许是顾忌着潮气,一楼并未摆着太多书,到了这一层才见着一片片高上墙头的书架子,满满书堆之中设着一张书案,整齐地摆着些文房。
书案后没有坐人。
倒是窗下的一张茶案旁,梅重九在那儿正襟危坐着,手边那杯茶中袅袅而起的热气已然淡薄了,俨然已等了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