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含笑听着,“依殿下之见,我当如何?”
萧廷俊还真替他做了打算,“这样,一会儿您就好好打点一下万公公,父皇那边是晴是雨,他最清楚,他在御前帮衬您一句,能顶旁人劝一百句。要是再不行,就托他去找我母后,母后总会有法子。”
“多谢殿下提点,我记着了。”
马车行到转弯处,明显慢了下来。
再往前就是京中最繁华热闹的城南街了,纵然风雪天里也会比寻常的街巷间多几副耳目。
萧廷俊不敢耽搁,正要与庄和初道别,忽听错落的马蹄声间,几道尖啸破风而来。
微如蚊蝇,厉如鸮鸟。
这不是风雪声。
是弩箭!
“先生——”
萧廷俊惊起,扑身将庄和初按下的瞬间,车壁上砸下“当当”几声大响。
马车剧烈一震,车外风雪中霎时间嘶鸣四起,蹄声纷沓,间杂着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人与马濒死时痛苦的惨声。
一时间嘈嘈不绝。
“刺、刺客!来人啊——”
前面传来万喜撕心裂肺的尖呼声。
萧廷俊还未及掀开车帘看一眼究竟,呼啦啦一阵脚步声踏雪而至,如恶豺狩猎般,四面合围而来,一时间只听外面刀兵相接,杀声大起。
少年人眉目一沉,果决道:“先生别怕,跟紧我!”
“殿下不必——”
萧廷俊不由分说便揽上庄和初,在马车倒覆的瞬间顶开侧窗,挟着他一跃而出,落地就势一滚。
起身就已离开大街主道,在小巷之中了。
地上积雪绵厚,粘了二人满身。
“先生没伤着吧?”
匆匆一挟才发觉,庄和初比他印象中还要瘦,该是这回着实病得厉害。
萧廷俊忙扶起这单薄如纸的人,正欲为他掸去身上的雪,却被庄和初一把拽住手臂,往巷中深处急急一推。
“殿下快走!不要回府,去我家中。”
不知是受了寒,还是受了惊,庄和初脸色苍白胜雪,那线条柔和的眼尾却微微泛着红,似欲泣血般,看得萧廷俊心头一阵揪紧。
“先生放心,区区几个小贼,我护先生一起——”
“殿下先走!”庄和初不由他多说,压着音量急声催促道,“去见姜管家,她问什么,你便说什么,一切听她安排。”
庄府大管家姜浓是个年未及三十的年轻女子,处事沉稳周全,不逊于任何王公勋贵府中的总管,萧廷俊平日里唤她一声姜姑姑,对她也是敬如尊长。
但眼前这般情形,去找一个管家能有什么用?
“好,我先送先生找个安全之处避一避,然后再——”
巷口忽然一暗。
伴着鞋底碾雪的吱嘎声,一个彪形大汉提刀而来。
大汉俨然是江湖盗匪打扮,通身毫发无伤,巴掌宽的大刀上却挂着新鲜浓稠的血,顺着刀锋缓缓垂落,沿路在积雪上留下一道几乎连贯的血线。
萧廷俊愕然心惊。
这人是全然陌生的面孔,可他手里的刀却是萧廷俊再熟悉不过的。
那是官府差役的佩刀。
皇城再大,手持官刀的江湖恶匪也只有那么一伙。
可萧廷俊还是不明白,那样一伙人,为什么要伏袭庄和初的车驾?
大汉也不太明白。
那马车里怎么会有两个人?
他昨天已经摸清楚了,裕王交代给他们的那辆马车的主人,是个卧病已久的翰林学士,应该就是这个苍白清瘦的文官了。
但裕王说的不是杀了这个文官。
是杀了马车里的人。
马车里有两个人,那就要杀两个人。
横竖也不过就是多了个细皮嫩肉的少年人,小羊羔儿一样,杀就是了。
大汉毫不在乎这以一敌二的局面,暴喝一声,扬刀斫来!
方才急急一推,已是萧廷俊在里,庄和初在外,这一刀自巷口方向斫来,自然是这单薄如纸的人首当其冲。
萧廷俊亦是手无寸铁,但也顾不许多,提步而起便要将人拦去身后,却不想脚下忽然一绊。
绊他的就是庄和初。
庄和初一步截下萧廷俊,刀锋正劈面斫至他眼前。
茫茫雪中,大汉忽觉眼前有道玄黑裹着绛红的影子一晃,一刀落空,还未及收势,执刀的手腕就蓦地挨了一记,连带着整条手臂都随之一麻,力道泄尽,刀也脱手而落。
猝不及防,大汉心头凛然一震,急忙换手捞刀!
一只雪琢玉雕般的手却早已等在刀下,当空从容一握,把刀截去了。
风呼雪啸间,只见刀花如雪片般轻捷一转,殷红的血柱便自大汉粗健的脖颈间喷涌而出,划过空中,纷纷洒落在遍地积雪上。
如平地间陡然盛放出簇簇山茶花。
第4章
一切只在一息之间。
一息之短,只将将能够让这大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张开嘴,甚至来不及发出半点或惊愕或痛苦的叫声。
一息之长,却已足够庄和初躲刀、夺刀、出刀,再施施然转腕收刀,而后悯然看着大汉魁梧如山的身体在他面前烂泥般瘫倒下去。
转头再看萧廷俊,人还在地上坐着,呆愣愣地仰脸看着他。
萧廷俊自八岁起就拜在他门下,师生九年,萧廷俊唯一见他动手,还是自己课业犯懒,被他拿着戒尺打打手心罢了。
那力道还不如猫挠得厉害。
别说是伤筋动骨,就是皮都不曾红一红。
可这一转眼,萧廷俊连他身法都没看清,就只见满地殷红了。
萧廷俊想不明白。
谁又能想得明白,这刚刚还在马车里咳得直不起腰的人,杀起人来竟比西北恶匪还要利落……
这不是下车去为一个小叫花子出头那样的小事,庄和初合该解释几句。
可巷外已然又传来急急迫近的脚步声,即便混在不远处嘈嘈的人喧马嘶中也听得出,这回不止一个人。
来不及多说什么了。
庄府里自会有人替他解释一切。
“还不快走!”庄和初疾言厉色叱道。
庄和初此前从未对他如此疾言厉色过。
更别说是手里拎着一把刚刚割过人喉咙的刀,并且对他如此疾言厉色。
雍朝尚武,天家尤甚,萧廷俊走路还走不利索的时候就开始习武了,武艺称不上高深,但总是比他念书的本事要好上一大截子的。
可现下他没有任何底气再对他这位抱病在身,单薄如纸,苍白如雪的先生开口说那一个“护”字。
于理智上讲,再不走,就只有添乱的份了。
但于情感上说,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又有些失礼。
萧廷俊多少有点狼狈地爬起来,还是聊胜于无地叮嘱了一句,“那、那先生小心……小心地滑。”
庄和初被他逗出一道笑意。
一笑间,柔和的眉眼便弯了起来,人虽在手里拎着把鲜血淋漓的刀,可怎么看都还是江南春山一样的温润,一样的诗意。
仿佛他拎着手上的不是刀,而是一支笔,一卷画,一朵花。
“好。”庄和初温润且诗意地道。
*
这回追来的有三人,差不多的打扮,手里提着一模一样的刀。
三人追至巷口时,萧廷俊才刚跃上巷中高墙,庄和初不回头去看也知道,一道锦衣身影在僻静的巷中高高划过,很难让人视而不见。
“哥!跑了一个!”一人疾呼。
庄和初如惋惜春花将谢般轻轻一叹。
于他而言,杀人比世上许多事都要简单,但这并不会让他对动手将生命从躯壳中剥离这件事少一分厌恶。
更何况,他今日已剥了一回,还要再剥三回。
所以,若一定要剥,他会尽力挑一种最快结束的方式。
庄和初淡然转身。
巷道不宽,一人足以拦住三人去路。
“三位请一起来吧。”
三人愕然看看身上只一道伤口就倒在一片血泊里的同伴,又更加愕然地看看这执刀在手的人。
那大氅下的绛红官服他们认得,是个三品官,还是个身板纤弱的文官。
就连墙头上垂下来任风蹂躏的枯柳条,看起来都比这人的身板要硬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