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手握血刃,迎风冒雪而立,这人一副眉目还是柔和宁静如远山秋水,通身看下来,只有一股子让人赏心悦目的诗情画意,不见半点杀气。
他甚至还对他们用了个“请”字。
怎么看,这把刀在舔血的时候也不像是握在他手中的。
刚才他们都看见了,从那辆马车里一共跃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那身手敏捷的锦衣少年,另一个,就是被那锦衣少年从车上挟下来的,这细柳一般的文官。
这该就是那个翰林学士了。
这么看着,他们的老八兄弟该是那个锦衣少年杀的,这文官似乎是准备舍命为那锦衣少年拖延时辰,硬着头皮将这把刀接到了自己的手中。
就这样一个人,又能拖得住他们几时?
三人目光一对,蔑然而笑。
一人笑着踱上前,抬手便要拍庄和初细白如玉的脸,“呵,这脸蛋儿跟大姑娘似的,一起来,你受不受得住啊——”
这只硬茧满布的大手几乎已感觉到这张脸的温度了,却再没能往前一寸。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忽扣在他腕上。
触感分明细腻如女子柔荑,力道却重如铁钳一般,错步转身间反手一拧,就将他横勒身前。
电光石火间,就觉眼前寒芒一闪,血腥扑鼻而至,颈前随之一凉。
再想开口惊呼,已发不出一丝声响了。
一刀断喉,血如注出,正喷了对面二人满身满脸。
也不过就是一息间的事,庄和初将手中已彻底失去活气的躯壳丢下时,二人还没回过神来,被血糊住的脸上甚至连那蔑然的笑意都没来得及收尽。
刀光又是一闪,直直没入一人心口。
执刀的人气息分毫不乱,甚至慷慨地将刀留在了这副躯壳里,而后空着那双漂亮的手,转向巷中除他之外唯一还站着的人,眉目间仍然只有一股诗情画意。
比杀气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诗情画意。
“你、你……”
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儿,就只剩他一个了,但眼下确凿无疑的是,这人杀起他们这些砍人脑袋当球踢的兄弟,比砍瓜切菜还要容易。
“你不是个教书先生吗?!”
教书先生?
庄和初品咂了一下这个称呼,轻笑,“算是吧。”
笑意在他线条柔和的眼尾如波轻荡。
“你……”这最后一人终于醒觉,只消片刻迟疑就下了决断,拔腿便跑。
人是就近朝巷深处跑的,一拐就不见了。
人活于世,有时就是如此。
自以为在两条迥异的道路间做了抉择,实则命途的终点早已写定,无论怎么拐怎么绕,于苍天看来,都是可笑又可悲的徒劳。
庄和初不急着去追,脚下轻轻一踏,一柄掉落地上的刀便被凌空挑起,轻巧接到他手中。
由此拐进去是一条死路。
那人已奔至尽头,退无可退,只好踏上堆在巷尾墙根下的破烂杂物,高举双手朝墙头上攀去。
庄和初稳步行至转弯处,驻足轻叹,扬手一刀掷出。
宽厚的大刀如一支离弦之箭,破风穿雪而去,正中那片空然大开的背心。
又是一声惨叫也未及出,连人带刀一并坠地。
“扑咚”一声闷响。
苍凉的巷间再次归于宁寂了。
只消片刻,这一地失了活气的躯壳便都覆上了一层白雪,好像天地间有一双无形而悲悯的大手,为他们一一盖上了裹尸的白布。
庄和初无声地一叹,刚要起脚,又蓦地顿住了。
巷尾那些凌乱的杂物中,一只倒扣的破柳条筐忽然往上一顶,旋即“扑”地横倒下来,从里面冒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
乱蓬蓬的脑袋下,瘦小的身子上,赫然披着万喜那件绣金织锦的披风。
是那个……包子铺前的小叫花子?
庄和初一怔之间,这颗脑袋已抬了起来,视线从地上那背后插着把刀的死人身上转离,隔着重重风雪,朝着刀飞来的方向望去,正正与他四目相对。
即便隔着硬如沙、密如雾的雪幕,庄和初仍感觉得出那目光中的惊愕。
千钟躲在这儿就是在等他。
那些西北恶匪多得是杀人越货的本事,可到底在皇城里人生地不熟,又被满城通缉,裕王再怎么给他们撑腰,也一定不愿旁生事端,这伏袭的位置八成就选在他们藏身之处附近。
从兴安街往宫门去,所有适合伏袭马车的位置,这是离广泰楼最近的。
那些恶匪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精细人,大概胡乱把人砍上一顿也就跑了,不会仔细检查,她等在这里,也许就有机会在人断气之前把人捡走,送到庄府去。
庄府的人是仰仗他吃饭的,总会想法子救他。
也不知是她的运气,还是庄和初的善报,她溜进这巷子的时候,昨晚还睡在这里的几个叫花子全都出去找饭吃了。
她顺利地把自己扣进这只破柳条筐,刚狼吞虎咽把那俩包子吃完,就听见远远从街上传来厮杀声。
不多会儿,便有脚步声自巷口疾奔过来。
千钟扒在柳条间的缝上看,一眼就认出来,跑来的正是昨晚广泰楼院里的那个老五。
那五大三粗的恶匪好像见了鬼似的,一张脸吓得煞白,玩命地跑。
还没等千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把大刀像活了似的,凌空追来,一刀准准把他扎了个透。
目之所及,那把刀飞来的方向就只有一个人。
小巷曲折幽深,巷尾促狭,疾风骤雪灌涌进来,如同困兽一般,在其中来回冲撞不休,发出阵阵骇人的怒吼。
漫天大雪将天地融为一色,浑如一张素白的画纸。
那人的面貌身形也被风雪模糊了些许,恍惚间看着,也如在画中。
不过不是什么好画。
窄巷高墙下,疾风骤雪打着旋儿,掀得他衣袂不住地上下翻飞,凝在大氅毛尖儿上的雪片被血污打湿,远远看过去,通身玄黑上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殷红。
如炼狱洞开,鬼煞现世。
好像就是她在等的那人。
但与方才在包子铺前仗义出手,还给她赏饭的“好神仙”,又似乎只是模样长得一样而已。
“大……大人?庄大人?”
千钟正呆愣着,忽见那道身影晃了晃,似是再也受不住风雪侵袭,朝一旁栽倒下去,所幸及时伸手撑住了墙,堪堪稳住身,总算没倒在地上。
“大人!”
千钟顾不许多,疾奔上前,刚要伸手去扶他,忽又想起些什么,忙缩回满是脏污的手,在自己身上使劲儿蹭了又蹭,才扶上他的臂弯。
“大人您……您伤着了吗?我送您回府,我知道有近路——”
庄和初合目蹙眉,微微摇头,似是在强忍着什么痛楚,血色淡白的面颊上眼看着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人也摇摇欲坠。
离近了看,便没了那令人心惊的煞气,只觉得这人如雪塑的一般,随便碰碰就要碎了。
“这附近有巡街的京兆府官爷,他们一会儿就巡到这边了,您——”
“都站着别动!”
千钟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洪钟般的大喝震断了。
伴着这声喝,十数人呼啦啦地一拥而至,个个人高马大,缁衣佩金刀。
这不是京兆府巡街官差的装束。
是裕王府的侍卫。
为首的是个年约三十的男人,虎背蜂腰,满脸胡子拉碴,一身皱巴巴的黛蓝劲装不知几天没换过了,通身笼着一股浑浊的酒气,连这般风雪都吹不散。
唯独他的腰间没有佩刀,只挂着一只磨得不辨原色的旧酒囊。
千钟认得这个男人。在皇城街面上讨生活的人都认得这个男人,京兆府司法参军,谢宗云。
这些日子就是这个人在负责满城搜捕那些西北恶匪。
方才那声大喝就是他喊的。
千钟悚然一惊。
买通一伙西北恶匪还嫌不够,竟还安排了这么一群鹰犬围追堵截,裕王怕是铁了心要取这人的命。
想把他救走,这会儿是不可能的了。
“大人,是京兆府的谢参军!”
千钟还是小声与他提了个醒,才赶忙跪伏在地,缩成不显眼的一小团。
庄和初无惊无惧,只缓缓抬眼,淡淡看向来人,一手勉力撑扶墙面,一手紧按在心口上,气喘微微。
似是仅有的精力都用来忍着痛楚,无暇他顾。
那酒气熏天的人兀自一步两晃地走到巷尾,草草看了一眼那被一刀戳死在墙下的人,又顺着墙根儿一步三晃走回来,目光在萧廷俊方才翻过的那片墙上墙下徘徊了一阵,才转步回身,对庄和初潦草地行了个醉意朦胧的礼。
“下官……嗝——下官,京兆府,司法参军,谢……嗝——谢宗云。”
庄和初有些吃力地直了直身,似是想应这一礼,甫一开口,未及出声,脸色却骤然一白,忽紧按心口,转头呕出一口血。
“诶呦!”谢宗云急忙伸手,一把捞住朝他栽倒过来的人。
另一只手顺势往他脉上一扣。
庄和初似已全然脱力,手腕被他扣住,连挣也没挣一下。
听说这人已病了大半个月,这样的脸色,这样的冷汗,这样的血,这样的脉象,确实也看不出哪有一丝半点儿掺假。
“诶呦呵……这可怎么说的!下官……嗝——都怪下官来迟了,让庄大人受了大惊了,罪过罪过!”
说罢,谢宗云一手捞稳这轻飘飘的人,一手朝一众裕王府侍卫一挥。
“死的活的……嗝——全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