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也是被生身父母丢出去的人,其中滋味她最是清楚,刚开始懂事那会儿,她也想过,自己的爹娘为什么会不要她,可无论给他们找什么不得已的理由,那种委屈难过都始终无法彻底消解。
当时她爹开解她,就只会说一句,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想多了从前,会折损往后的运数。
后来她在街上一日日的磨砺中才渐渐明白,她爹这话的意思是,无论事出什么因由,这件事都已经发生了,已经过去了,是即便她彻头彻尾弄个明白也丝毫更改不了的过去。
在街上讨生活已经很难了,只有别再把过去的事当回事,才能将仅有的心力全都腾出来,尽数用在往后的日子里,好好地往下活。
虽不知庄和初在这件事上是如何想的,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事多说无益,他如此一说,千钟如此一听,听出这事与她承接的那桩差事无关,便将话自这一处转开了。
“您练得这一身好武功,是做过从军的打算吗?”
庄和初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自小生长在战乱之地,又受战乱所害,生出这样的志向也是自然。
“佳兵不祥,以戈止武,是不得已之选。世间任何一场战火,都是有因而起,若能在战火燃起之前寻到这根源所在,就有可能找到化解之法。纵是真到不得已而交兵之时,上佳之策,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以两方最少的伤亡来结束杀伐。”
见千钟听得有些不甚明白,庄和初轻一笑,又给出一句可以直接回答她那一问的话。
“我修文习武,都是想要做这样的事,这也是皇城探事司职责所在。所以虽人人对皇城探事司都有所畏惧,但唯有真正心怀不轨之人,才会处心积虑谋划手段以皇城探事司为敌。”
千钟霍然明白,“就是说,如果裕王真往探事司里放了眼线,那就说明,他已经存着要挑起一场大乱子的心思了?”
庄和初缓缓点头。
这才是他为何宁可瞒着谢恂也要尽快查清此事的原因,也谢恂为何极力不愿承认此事的根源。
一个眼线本身没什么要紧,可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眼线背后连带出的一切,才是一个想要安安稳稳卸任之人难以面对的。
庄和初理解谢恂的难处,但理解与赞同,终归是两码事。
乍一弄明白自己身上差事的紧要,千钟直觉得自己这些努力还差得远,也不好意思再为自己找补什么,忙将那叠书稿一敛,抱进怀里。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一定好好想法子尽快帮您把那眼线揪出来。我这就去找兄长把那些没认准的字学会,学不会,我今晚一定不吃不睡!”
说着,千钟忽又想起件事来,坚定如铁的话音蓦地一软。
“但是……兄长他已经尽力教我了,学不好全都赖我,他身上还有伤,您行行好,就让他吃饭吧。”
庄和初一怔,哑然失笑,“那些话是我吓唬梅先生的,不必放在心上。”
什么学不好不能吃饭,不过是他看出梅重九对他这法子颇有质疑,若不设些惩罚,只怕梅重九不会尽心履行,可梅重九这人水泼不进,庄和初把千钟也一并扯了进来,他才有些顾忌。
读书识字如此消耗体力的事,饿着肚子更难有进益,便是要施惩戒,也断不能从饮食上打主意。
何况,这两个人还都是正需调养身子的时候。
“你今日已学得很好了,明日再继续就是。”放她回去吃饭前,庄和初还有一件事,“我来,还有桩关于修改籍册的事要问你。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千钟摇头。
“你爹是什么日子在街上遇见你的,他可对你说过吗?”司中对她最早的记录,就已是她与她爹在一处的事了。
千钟还是摇头,“我问过我爹,他说他不记得了,他就连他自个儿的生辰都不记得。在街上讨饭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记下这些也用不着。”
“无妨。”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能自籍册起有个全新的开始,也是好事,庄和初温然笑道,“你就为自己挑个喜欢的日子,或是想要每年都好好庆贺一番的日子,当做你的生辰吧。”
喜欢到想要年年庆贺的日子?
千钟几乎是想也未想,“那就腊月十九吧。”
腊月十九?
庄和初往前略想了想,忽然明白。
腊月十九,就是在无数机缘巧合与无数心机谋算一同推催之下,他们在漫天风雪中蓦然相遇的那日。
“好。”
这个日子,他也甚是喜欢。
第42章
傍晚时分,京兆府将广泰楼那些人一股脑儿移送给了大理寺。
说是一宗案子里的人,没有分到两个衙门去放的道理,梅重九既然是在大理寺放的,那这些人也只能交给大理寺裁夺。
这些人原就是无辜受累,这些日子又在京兆府反复受刑,已虚弱不堪,这种时候以这么个一听就是借口的借口移送来,很难相信,裕王是怀的什么好意。
因着谢宗云的事,裕王已算是在大理寺丢足了面子,就算裕王亲自来放一把火点了大理寺,何万川都不觉得意外。
更别说是给他添这几个人的麻烦了。
何万川生怕夜长梦多,人被移送来时,虽已近散值的时辰,还是催着一众人加急办好了一应手续,当夜便将人放了。
广泰楼里里外外这些人,算上梅重九,一共十二口人,常日都是分住在广泰楼后院的几间小房里。
一夕重见天日,这十一人对大理寺千恩万谢后,也是一路都回了广泰楼。
走在街上时,冬夜寒风自他们身上扫过,透过那些已在受刑中被抽打撕烂的衣裳,直扫在绽开的皮肉上,让人忍不住地阵阵战栗。
却也正是这阵阵战栗,一寸寸将他们被桎梏多日的神魂,自那阴曹地府一般死气凝滞的牢狱里拽了出来。
他们是真的还活着,活生生地走在冬日寒夜下阳间的街道上。
京兆府行事是个什么做派,他们这些在皇城地界上开门讨营生的,最是清楚不过,此番能活着出来,已是不知得了哪路神明保佑,压根儿不敢多想旁的。
是以一个转弯,乍见广泰楼以一副灯火通明的样子出现在视野中时,众人俱是一怔。
“掌柜的……你看!亮、亮着灯——”
“不会是闹鬼吧……”
“别吓唬人!梅先生早咱们一步出来,兴许是他点了灯迎着咱们呢。”
“你也别吓唬人……梅先生眼睛看不见,他怎么点灯啊?”
一时间,一众人无论嘴上讲理的还是不讲理的,全都停了步子,瑟缩到掌柜身边,等着他拿个主意,是继续往前,还是转头撒腿跑。
年过半百的掌柜定定看了看那通明之处。
大理寺放他们出来时就已经不早了,再拖着伤病之躯一路走到这里,沿街两排的铺面几乎都关了门,远远看去,就只有广泰楼这一处亮得扎眼。
在皇城里送往迎来这么多年,掌柜深谙一个道理。
好事不必躲,坏事躲也躲不掉。
眼前看似是有两种选择,实则也就只有一个。
“走。”
楼里灯火通明,大门却是紧闭的。
稍走近些,就见一道人影依稀晃动在窗纸上,约莫是大堂正中的位置,人就坐在那里,俨然一副等人的架势。
一众人已然噤若寒蝉,连脚下挪动时都不敢弄出半点动静,掌柜还是小心地使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缓缓沉了口气,才上前开门。
大门吱呀一开,一眼看清那人的面貌,纵是掌柜已做足了准备,还是不由得悚然一惊,倒吸了一口气。
“您、您……”
满堂遍地都是被砸烂的器物,唯有这么一副能勉强支棱起来的桌椅,谢宗云就在这一片狼藉之间坐着,守着一坛子一看就是自后院搬来的酒。
见他们进来,谢宗云一笑,“谢某不请自用了,掌柜不介意吧?”
关在京兆府这些日子,这副嗓音已同那些可怖的刑具一起深入一众人的骨血之间,随在掌柜后面的人还没踏进门,就已浑身一软,哗啦啦跪倒一片。
“谢参军!”掌柜忙也跪伏在地,多日未清的地面上尽是辨不清的污秽,凉得让人心颤,“谢参军肯踏足小店,小店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嘶——这就太客气了,见外了不是?”谢宗云拎着坛子吨吨灌了几口,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才又醉意醺醺地道,“谢某今夜,就是特意来给诸位接风洗尘的,也为之前在刑房里的误会,好好赔个不是,想来众位不会还记恨于心吧?”
掌柜一惊抬头,正对上一双醉意朦胧的鹰眼,不由得一个激灵,连连摆手。
“不不……谢参军一心为公,铁面无私,小人们能配合谢参军查案,那是小人们祖坟里冒了青烟,那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谢宗云笑眼一眯,“掌柜真是明白人啊,活该你生意兴隆!开门做生意,那就是四个字,和,气,生,财。是不是?”
“是是是……谢参军金玉良言,小人一定谨记于心——啊不,谢参军字字如金,小人岂能白白领受,小人这就去给谢参军包些润笔,望谢参军一定笑纳!”
“不急。既然,嗝——咱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谢宗云不轻不重地将酒坛子往桌上一顿,目光自近而远一扫,掠过那一片片被磋磨得皮开肉绽的脊背。
“各位要是愿意赏脸,今晚就借贵宝地,我做东,咱们一醉泯恩仇,往后街面上遇着什么事,谢某定还会铁面无私,为诸位主持公道。”
这话拿客气裹着无赖,再一咂摸,又能品出一股实实在在的威胁。
谢宗云做出这种事,一点儿也不为怪,可这种事即便他不做,他们这些时时处处仰人鼻息的升斗小民纵然在心里把他八辈祖宗都骂个遍,也断不敢在面上做出什么来。
这人大半夜专门守在这儿,就为了混一顿酒不成?
无论为的什么,这人开了口,那他们便只有照办的份。
“哎呀谢参军抬举了,实在抬举了……日后还要多劳谢参军照应!”掌柜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朝后面一众瑟瑟跪在地上的伙计招呼。
“快!去生火,备酒菜!”
一年四时,冬夜最是漫长。
从前千钟也是如此觉得,冬日里天亮得本来就迟,升起的日头还没能把身上积了一夜的寒气晒化,就又到了漆黑冰冷的晚上。
好似溺在水里的人,竭尽全力挣扎许久,才能得一口聊胜于无的喘息。
入了庄府之后,冬夜好像就变短了。
从十七楼回到她与梅重九住的那院子里,吃了饭,银柳一面陪着她东拉西扯些无足轻重的闲话,一面为她身上那些需要慢慢将养的伤处一一都上了药,时辰也就不早了。
一夜就这么到了深处,可千钟还是没听见银柳提一句关于梅重九的话。
绞尽脑汁学了这一日的识字,千钟也还记得清楚,昨夜庄和初对她说过,银柳到这院里当差,是特意求了姜浓才来的,为的就是梅重九。
千钟在街上时虽与梅重九无缘,但见多了为梅重九着迷的人。
那些人只要一听到与梅重九相关的事,就好像他们叫花子听见有人要赏饭似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放出光来,无论手里在干着什么,都难再集中精神了。
可银柳与梅重九就来往在同一处院落里,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对住在几步之外的那个人有什么格外不同的兴趣。
方才千钟已在不经意间与她提过,今日她去十七楼,是庄和初觉着她与梅重九闲来无事,让梅重九在那里给她说书听,银柳就只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句,也没有再接茬问点什么。
“银柳姐姐,”临睡前,千钟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故作一时兴起地问她,“你知道梅先生说的那个《千秋英雄谱》吗?”
银柳低头给她仔细掖着被子,随口道:“梅先生讲的故事个个传遍皇城,奴婢自然听人说起过些。”
被子刚掖好,千钟一骨碌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趴在床上。银白被面的厚棉被将她从脖颈一直卷到脚,只露个脑袋在外面,叫灯烛和暖的辉光映着,活像只圆滚滚的春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