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顶了个县主的名头,有了户籍,在这皇城里是个登记在册,有名有姓,有兄长,还有生辰的人了。
她还学了识字,往后有更多的门路能挣上一碗饭吃。
凭她这辈子再怎么积攒功德,要想在下辈子过上与这一样的好日子,怕都是痴心妄想的。
可她这辈子就已经过上了。
是庄和初让她过上的。
对这样一个比老天爷还要眷顾她,比她爹在世时还要待她好的人,无论这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不是她能往成亲那一处去肖想的。
他要成亲,必得配一个天下间最美、最富贵、最心善的人才行。
可这话又不好直说给梅重九听。
眼下梅重九已是她录在籍册上的兄长了,她是顶着他妹妹的身份被赐下这门婚事的,要是直说自己不配存这心思,岂不是把梅家一起贬低了?
要是说不愿,那似乎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她也实在不是那个意思。
千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清楚自己这一团乱麻似的心绪,梅重九看不见她神情里的纠结,便把这过于漫长的沉默当作了回答。
梅重九眉目微一舒,似是为自己捕捉到的这一答案颇感欣慰。
“你若是不愿,明日见皇后,你就照我说的去做。”
*
入见是午后的事。
但准备繁琐,天蒙蒙亮时,银柳就唤千钟起来洗漱梳妆。
这几日近身伺候下来,银柳对她也算熟悉,见才一唤她便睁了眼,眉眼间还没多少惺忪之意,便看出她早就醒了。
亦或是这一夜根本就没睡着。
银柳知道她已在何等场面下见过天子,还接连见了两回,昨晚讲给她那些礼数也不算繁琐,只来回说了两三遍,她就都记全了。
还能有什么让她紧张至此,银柳只想到一桩。
“县主别担心,”银柳为她沐浴时,混在淅沥的水声间低声对她道,“就算传杀令于我的人是皇上,他必也不是真的想取你性命。我虽也还不清楚这里面究竟是为的什么,但据我看,这目的,下令之人已经达到了。”
这是银柳从那宅子里清理柿子回来后,第一次对她重提此事,千钟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来,又着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要是还没达到,肯定已经有第二回 了,是吗?”
“县主聪慧。”
银柳话已说到这份上,千钟也只是点点头,便又是陷回思绪里,没见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样子。
显然困扰她一夜的不是这一桩了。
除了这件事外,银柳也爱莫能助,千钟不说什么,她便也不再问,只为她好好沐浴梳妆。
一直折腾到日上三竿,姜浓又过来帮忙查漏补缺了些,千钟被送到门口登上马车时,单从容妆上已看不出半点儿昨夜辗转反侧过的迹象了。
庄和初瞧出她心里揣着事,也只当她是初次入宫,免不得紧张多思,安抚她说自己会一直和她在一处,一切有他兜底,不会让她真有什么错失的,而后便一路与她说着些宫里大致的样子。
也不知怎的,昨夜她翻来滚去怎么也拿不定主意的事,这会儿一见庄和初,便如云开雾散,豁然明朗了。
没了那些纠结,千钟一面听着,一面就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描摹构想。
在宫门处验身的时候,千钟还只觉得,皇宫气派威严单是那一重重禁卫的缘故,直到皇后宫里来人接引他们进去,走在甬道间,千钟才真正明白,庄和初与她形容时说的那句宫墙高耸入云,并不只是个文绉绉的形容。
那甬道也就是多半条街宽,两侧宫墙却高得好像真要接到天上去了,脖子直仰到底才能看到墙头。
怕是庄和初那身武功,都很难从这儿翻墙跑出去。
一个过道儿都是这个模样,那皇后住的地方,得是多么天大的排场?
千钟不由得在庄和初身后跟得更紧了些,正暗自庆幸着,得亏是与庄和初一同去,忽见前面迎来个眼熟的面孔。
“庄大人,县主。”万喜挂着笑脸碎着步子迎过来。
在这片自个儿说了能算几个数的地盘上,万喜浑身舒坦自在,腰身比在外面时挺直不少,挂在脸上的笑虽是一样殷勤得紧,也比在外面时瞧着舒展了。
“万公公。”庄和初对他还是与在外面时一样客气,驻足道,“我与县主奉旨入宫,去拜见皇后。”
“奴婢晓得!县主今日真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可见喜气就是养人呀!奴婢先恭贺县主与庄大人了。”
万喜一派喜气洋洋地说罢,略一沉吟,笑意不减,但已转了话锋。
“不过,庄大人,皇上有事请您去一趟,已同皇后娘娘知会过了,就让县主自个儿先过去吧。”
第55章
天子传召,话说得再如何客气,也只是客气客气而已,没得商量。
客气话说罢,万喜又额外添了一句,“县主虽是头一回来拜见皇后,但从前到底是在宫里伺候过的,礼数上定出不了差错,庄大人就放心吧。”
乍听就是句客套话,千钟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掩在客套底下的提点。
如今,有关梅知雪的一切文书记录都已被千钟这个名字覆盖,在外,她尽可以一口咬定自己就不是梅知雪,只是千钟,但于庄和初来说,还是要将她视作那个在成亲当日将他抛下、一抛就是十年的内廷女官,这出戏才能唱得圆。
禁中大内规矩再怎么森严,人一多了,照样嘴杂。
万喜纵是不添这一句,庄和初原也没打算嘱咐千钟什么,只不动声色地敛起刹那的惊讶,向那引路的中宫女使和气一笑。
“县主离宫已有十年,对宫中一切都生疏了,还请姑姑多加照拂。”
能被差遣来办这迎送差事的,都是人精里的人精,庄和初浅浅一句间,这中宫女使已悟了个明白。
庄和初官不高,权不重,偶尔上朝也是站在大殿中间偏后的人堆里,但因这些年来一直劳心劳力地教导大皇子,在皇后那里比任何王公勋贵都更得敬重。
前几日他因着大皇子的事在风雪里罚跪,也是皇后闻听了消息,亲自顶风踏雪赶去为他说情的。
以这人在皇后那里的面子,还要如此小心地嘱托一番,可见是真心在意这位传说中自大街上随手捡来的便宜县主了。
是以女使引着千钟一人继续前行时,也未敢有分毫怠慢。
先时庄和初在,千钟还敢抬头往四周望望,他这一走,千钟立时就提起十二分谨慎,眼都不敢抬一抬,只埋头跟着那女使往前走。
银柳讲给她的那些礼数,千钟早已念得烂熟了,庄和初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用的,可这一路上盘算的那些见到皇后要说的话,就要重新思量了。
昨夜梅重九指点她的那个主意,实在是邪门得很。
他说,“你寻个时机告诉皇后,这两日你着人看过我的八字,竟发现我的八字与大皇子颇有冲犯,你若嫁给庄和初,以你我的兄妹关系,及庄和初与大皇子的师生关系,我的命格就会害得大皇子不得善终。为着大皇子着想,皇后自会出面让你们成不了。”
乍然一听时,千钟只觉得诧异又困惑,“您的八字……害大皇子?”
“这是唯一能让你往后日子好过些的办法。”
“这桩婚事先是先帝赐婚,又经今上加恩,其中还有裕王的推促,退是不可能退掉的。唯一能让这婚事成不了的情况,就是你二人之中,有一人身上出了不能周全礼法的岔子,作为责罚,收回赐婚这项殊荣。”
“庄和初身上系着大皇子的荣辱,他出不得岔子,天家也不会容许他出,所以就只能从你的身上打算。可这一盆脏水若是泼到你身上,你一个姑娘家,往后还怎么活?”
先前只听庄和初说,这桩婚事退不掉,但也有把握成不了,听了梅重九这番话,千钟才头一次弄清里面的门道。
一明白这些,千钟立时就拒绝了,“兄长,不说我愿不愿意,就凭这婚事是裕王愿意的,我就绝不能成。裕王不是好人,他乐意成的事,就铁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您这法子也使不得,要是皇后娘娘真信了您的八字对大皇子不好,您可就要有大祸了啊!”
梅重九全然不以为意,“我一个卖艺的瞎子,值不得天家为我脏了手,最不济,也就是把我关进寺院道观一类的去处,于我这样自己无法过活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祸事。你若有心拒了这桩亲事,这就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这话说罢,梅重九又嘱咐她。
“还有,你不要太信庄和初的话,他待你的那些好,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这成亲的事一了结,你就好好去过你的日子,再不要与他有牵扯。”
至于为什么,梅重九只说既承了她一声兄长,就要为她打算,可他要什么没什么,也就只能为她做些思量了。
千钟辗转一夜,就是因为这个。
梅重九与庄和初虽是被梅知雪那惊天一逃牵扯到一起的,可这二人的交情发展至今,显然已同梅知雪并不相干了。
梅重九是凭着庄和初专门写给他的话本红遍皇城的,他连庄和初最为隐秘的身份都知道,就连认妹妹这样的大事,都是庄和初选中谁他就认上谁。庄和初安排他教她识字,那法子听起来再怎么离奇,他也认真照办。
怎么看,梅重九对庄和初的信任都该是比隆冬河面上的坚冰还要牢固的。
可梅重九又不止一回对她说,让她不要信庄和初。
从前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这一回却是直接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把他自己都搭了进去,兜来绕去一通,竟就是为了让她能与庄和初断了瓜葛。
要说只是为了她着想,千钟又总觉得哪里有点说不出的不对劲。
无论是从前在街上听来的与这二人有关的零星闲言碎语,还是这些日子来对这二人面对面的认识,千钟翻来覆去一夜,都没法得出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直到出门见着庄和初,不知怎的,猛然就开了窍。
她实在是叫梅重九那些动之以情的繁复说辞障了眼,梅重九给她支的这邪门的一招,哪里是要断她与庄和初的瓜葛?
他分明是要断了他自己与庄和初的瓜葛!
那什么他的命格与大皇子不合的话,一旦说到皇后面前去,皇后会不会为此顶着两朝皇帝的旨意和一个裕王的威压去拆了这桩婚事,根本就不是个定数。
皇后一定会做的事,就只有一样——让那个挟着晦气八字的人这辈子彻底远离大皇子。
远离大皇子,也就必然要远离庄和初。
梅重九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心思筹谋着远离庄和初,那必定是因为,庄和初不让他离开。
为的什么,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这里头究竟谁是谁非,轮不到也犯不着她跳出来评理,可梅重九既然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她就得趁早绝了他这个念头。
要不然,侥幸避过了这一回,再有下回,她没能及时醒过神儿,迷迷糊糊搅进他俩这出是非里,让庄和初错会了她倒去跟别人一伙儿,与他对着干,那可就是要命的麻烦了。
皇后的住处离宫门实在是远。
千钟直觉得已经走出一条街还要远了,脚下地面的铺砌已经变换了好几种砖石花样,她因为庄和初被临时喊走而不得不改换的说辞也都重新理好了,那中宫女使才引着她迈进一道大门,穿过空阔的庭院之后,请她在阶下稍等。
脚步一停,千钟才觉出,这皇宫深处实在静得吓人。
听不见人响,也听不见鸟叫,甚至连风声都没有。
高耸的宫墙好像一道道通天的屏障,阻绝了外面与这里的一切,就连冬日寒风吹进这里都没了响动,只剩下一片悄寂无声的寒凉。
银柳是与她说过,宫里不能大声喧哗,可也没想到竟能静到这般地步。
偶有宫人经过,也是低头顺边儿走,别说开口出声,就连脚步都被小心地压着,好像但凡弄出点儿动静,就会被看不见的妖怪抓去吃了似的。
要在这种地方住上一辈子,就算天天有肉吃,怕也不会好过。
被这冷寂一吓,千钟又多提了几分小心,那女使踏着极轻的步子从阶上下来迎她时,千钟的脚步也随着尽力放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