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阶进门,扑面就是一股混着幽香的暖意。
除此之外还是一团寂静。
千钟小心地低着头,顺着指引走上前去,依着银柳讲给她的礼数,对那端坐上位的人规规矩矩地俯首一拜。
“梅氏千钟,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座上忽地传来一声轻笑,“这倒与皇上说的不一样了。”
千钟一愣抬头,就见座上那女子衣妆素雅,姿态闲逸,却掩不住通身的雍容气度,一张净白无瑕的面孔上虽没写着字,可那副弯着笑意的眉眼一看就是大皇子俊朗相貌的来处。
她拜得没错,这一定就是皇后。
可是照银柳讲的,皇后这会儿不是该对她说免礼吗?
与皇上说的不一样,这又是什么意思?
被她抬头一望,那副尊贵的眉眼间笑意又是一深。
“皇上说,从你这张嘴里,能听见些旁人都不会说的吉祥话,本宫把这里里外外的人都遣开了,就想听你说个新鲜来着,怎么瞧着还是吓着你了?无妨,快起来吧。”
千钟恍然顿悟,忙又一头伏下去,朗声道:“皇后娘娘一顺百顺万事顺,千福万福满堂福,吉庆有余年年旺,青春常在永安康!”
座上人掩口笑了好一阵,连说了几声好,起身过来,亲手搀了她起身,又牵着她的手一同坐回来,含笑看着浑身越发局促的人。
“不愧是先帝挑中的,真是让人一眼就喜欢。”
这已全然不是银柳与她讲过的礼数了,千钟无可参照,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把话往好里说,总是错不了的。
千钟壮着胆子道:“是皇后娘娘您菩萨心肠,眼里都是慈悲仁善,就看什么都好。”
皇后叫她逗得又是一阵笑,抚着她的手道:“冲你这话,不赏你点什么,本宫都下不了台了。”
千钟忙道:“我都是说的真心话,不为求赏。”
皇后仍捉着她的手,笑意敛起几分,便少了几分亲昵,多了几分郑重。
“庄先生教导大皇子多年,于本宫是有大恩的。你与庄先生成亲,有裕王亲自操持,定是事事周全,但裕王终究是男子,女儿家的事上难免照顾不及,本宫召你来见见,也是想看看还能为你添置点什么。”
千钟小心掂量了一下这话,试探着问:“我想求点什么赏,都行吗?”
皇后欣然点头,慷慨道:“你只管开口就是,若是连本宫也赏不出的,本宫就为你求那能赏得出的人去。”
来时路上已拟好的话在心头又滚了一遍,千钟才起身来,端正一跪。
“皇后娘娘心明眼亮,一定知道我还有一个兄长。他眼睛看不见,从前在广泰楼说书,现在广泰楼没了,他连个安家的地处都没有。先帝从前赐给我一处宅子,他的户籍已随我迁落到那儿了,我想往后就让他住到那儿去,方便照应,可他……他还怨着我,宁肯去外头吃苦,也不肯沾我一分一毫。”
言至此处,千钟微一哽咽,再抬头望上来时,一双眼睛里已水汪汪的了。
“皇后娘娘,我能不能求您发个话,让他必须住过去呀?”
“你这孩子呀……”皇后一听明白她求的什么,忙伸手将她牵回身旁,越发怜惜地在她手上拍了拍,“早年荒唐,在外受了这些苦,倒磨砺得更懂事了。这有何难?本宫拟个手谕给你就是。”
千钟连声道谢,一串吉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皇后又一叹。
“你惦念着你兄长,本宫却觉着,你更要为自己多多打算。你娘家就只有这一个兄长,还要靠你照拂。庄先生再好的心性,到底也是个男子,时日一长,你若与他起了龃龉,怕是无人为你撑腰呀。”
前头那些,千钟听得有些云里雾里,这最后一句她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
“娘娘您放心吧,庄大人家里也没人给他撑腰。”
皇后噎得一怔,瞧着她满脸认真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这傻孩子……”皇后笑着,不着痕迹地转眼望了望日头,似是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辰,“不急,先用些点心吧,咱们慢慢说。”
*
庄和初随万喜进到偏殿暖阁时,那火急火燎把他截来的九五至尊正疏懒地盘坐在榻上,手握一把铁钳,专心致志地夹着榻几上的一篮核桃。
万喜引他进来之后便退了出去。
内里无宫人侍候在侧,庄和初行礼罢,一句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就问:“陛下有何吩咐?”
萧承泽倒是一点儿没有长话短说的意思,朝他一招手。
“来坐,新进的核桃不错,尝尝。”
庄和初紧了紧眉头,颔首站着没动,“皇后宫中召见,陛下若无吩咐,臣就告退了——”
话音没落,一颗核桃直朝他飞来,庄和初无可奈何,一抬手接住了。
“过来坐。”这一句就是吩咐。
萧承泽看着那人捏着核桃别无选择地坐过来,刚要把夹核桃的钳子递去,就见那颗核桃叫那人细长的手指一捻,咔的一声就裂开了。
常日见惯了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总会忘了这人的另一副面目。
这人装病装得久了,手艺也一年比一年更见纯熟,要不是偶尔能这般窥见他那身高绝武功的冰山一角,萧承泽有时都要相信这人是真的病了。
萧承泽怏怏收回递到半路的钳子,瞧着那脸色淡白、身形单薄,却能面无表情地一手捏碎核桃的人,好气又好笑。
“你急的什么?先帝赐下的婚事,又有裕王上赶着给你张罗,还怕皇后给你搅黄了吗?”
这话的意思就是故意把他扣在这儿的了。
庄和初心头一紧,忙搁下手里那粉身碎骨的核桃,起身拱手颔首道:“皇后宫中一向规矩极大,宗室命妇入见无不是战战兢兢,乞望陛下容臣前去为县主周全一二。县主从前若有何处见罪于陛下,臣皆愿以身代之。”
“你能不能坐下消停会儿?”萧承泽没好气地瞪来一眼,“皇后今天原就是只召见她一个,是朕让皇后顺道把你召上的。”
庄和初一怔抬头,这番内情他确实不知。
萧承泽伸手将他捏碎的那核桃扒拉到自己面前,边拣出核桃仁送进嘴里,边沉声慢悠悠接着说。
“这亲事虽是裕王一手促成,但朕也觉得你挑的这个人选甚好。你如今担着第九监的差事,谢恂也有意让你接他的位子,娶宗室贵女,终究多有不便。这小姑娘身家一干二净,人生得俊俏,头脑活络又知进退,再有这个县主的尊位,在朕看,也不算委屈你了。但皇后还是觉得不够。”
皇后的心思,庄和初自然清楚。
萧廷俊是嫡长皇子,却不是当朝唯一的皇子,只是现今皇子之中唯有他已长大成人,能往朝堂上走一走了。
这会儿不抓紧扎稳了根,待到后面那些奶娃娃一个个长起来,其中但凡有个出挑些的,前有裕王,后有庶弟,萧廷俊要想坐上储君之位,更是难上加难。
这些年来,皇后一面为萧廷俊的婚事做打算,一面也没少盘算着如何借庄和初的婚事拧上一股对大皇子有所助益的力量,好在是有先帝那道旨意拦着,才一直只停留在盘算的阶段上。
如今这个结果,自然是不能让她满意的。
庄和初面色又隐隐淡下一重,“皇后娘娘有何打算?”
萧承泽嚼着核桃,无奈地哼笑一声,“她这几日忙活得不轻,挑来选去,就想给这梅县主在朝中认个义父。”
庄和初愕然一惊,蓦地想起来,那日萧廷俊来探问他究竟娶不娶千钟前,确是先来宫里见过皇后的,如此往前推想,萧廷俊精心挑选那些世家子弟出身的侍卫去抓人那一出,其中兴许也有皇后的授意。
他记得与萧廷俊说过,千钟不会留在庄府,但想来传到皇后耳中时,皇后只把这当成他一时权宜哄住萧廷俊的说辞了。
这几日东奔西忙,竟疏忽了皇后这一折。
千钟虽机敏,但对这些朝堂博弈终究只是道听途说来的,很难一下子悟出其中利害纠葛,皇后要是拿出一副宽和温厚的姿态来劝哄她,她定也不敢硬辞,八成是要半推半就应下来的。
“臣还是去看看吧。”
“用不着。”萧承泽安之若素,“朕找了个人去抢这义父的位子,那小姑娘一定能辞个干净。”
第56章
茶点而已,这些日子在庄府,点心也没少吃,可待一应茶点送上来时,千钟还是一下子看直了眼。
样样点心都做成了花形,什么荷花、桃花、迎春花、牡丹花,还有些她认不出的花样,层层瓣瓣,玲珑剔透,好像是真的花朵开在了那些青玉碟子里。
在这遍目凋敝的冬日里看着,尤显得稀罕,实在让人挪不开眼。
皇后笑着让她随意取用,千钟谢了赏就要动,忽想起筷子那一辙时,手已伸到了半路上,蓦一惊悟,忙又缩了回来。
正迟疑着,就见皇后笑盈盈地伸过手去,从她方才想要伸手的那碟桃花酥里拈出一块,递到她手里。
“这桃花酥里的馅料,是蜜糖腌渍的桃花,活血养颜最好,快尝尝。”
千钟小心翼翼地捏着那粉嫩嫩的一朵看了又看,才有些不舍地送到嘴边,小小咬了一口。
绵密的酥皮混着花酱的甜香,盈盈在口,不由得让人精神一舒。
她这边才一动口,皇后又将一盏茶挪到她面前,“这是兰花窨制的白毫银针茶,用夏日里荷叶上收来的露水烹的,很是清口,点心吃腻了就喝一点。”
千钟听得满心惊叹。
街上人都说皇宫里是锦衣玉食,她也搞不清这“玉食”是个什么意思,但眼前这些,已然远远超乎她对“玉食”的想象了。
“皇后娘娘,您就跟故事里的神仙一样,吃花喝露水,一定仙福永享,寿比天齐!”
“难怪你把庄先生一弃十年,他都舍不得怨你,这小嘴是当真会哄人!”皇后笑着说罢,转又眉目微垂,轻一叹,“不过,人心就是这样,得不到时,心心念念的都是好处,一旦得到了,便又觉得不过如此。”
千钟听得出这话里有话,却也听不出是什么话,不敢贸然去接,索性使那桃花酥堵了自己的嘴。
皇后似也没指望她接什么,兀自叹罢又笑意一弯,“本宫倒不是说庄先生有什么不好,只是心疼你。可本宫再如何心疼,人在这宫中,终究鞭长莫及,难对你有个照应,所以,本宫想着,为你在宫外也寻个依靠——”
这些话一句里恨不能拐三个弯儿,千钟才刚听出点儿头绪来,就闻外面廊下蓦地传来沉沉一声。
“皇嫂想得甚是周到啊。”
如一记铁锤,生生将皇后尚未落定的话音砸断了。
这声音实在耳熟,千钟陡然一惊,脸都没朝那声音的来处转一转,就一把将手里剩的半块桃花酥一股脑塞进嘴里。
那沉沉的脚步声踏进门时,她已顶着浑身乍起的寒毛伏身跪好了。
皇宫这么规矩森严的地处,这人竟也像出入自己家一样随意。
皇后顿然被打断话音,只默了那么一瞬,就轻笑了笑,“三弟来,竟也未先知会一声,若有怠慢,皇上可要怪罪本宫了。”
千钟伏在地上看不见皇后神情,只听得出那柔婉含笑的话音还是含着笑,底色却没了那许多柔婉。
冷冽一点儿不亚于那不速之客进门时挟来的一股寒气。
那不速之客一路上未曾遭遇半分拦阻的脚步泰然迈着,毫不客气地自千钟身边绕过,径自入座。
“皇嫂都与梅县主并肩而坐了,也别与臣弟拘着这些虚礼了。”
这宫室里的人似也都见惯了这般架势,人人皆噤若寒蝉,一旁随侍的女使分毫不乱,不必皇后吩咐什么,转眼便奉上茶来。
茶一奉上,萧明宣便端到手中,却未往嘴边送,只一转手,尽数泼进了他座旁那只轻烟袅袅的香炉里。
滋的一声细响,充盈在室中的那股幽香蓦地魂飞魄散了。
萧明宣这才舒了舒一进门就拧紧的眉头,撂下泼空的茶杯,垂眸睨向跪在地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