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时难以拆了这桩婚事,为了大皇子,自然是要从梅重九身上着手,让他远离大皇子。
千钟当时只是想着,梅重九远离了大皇子,也就一定远离了庄和初,便从这儿推定了梅重九绕着一个大弯子就是为了甩开庄和初。
可要是算上裕王,那就不一样了。
那时她若当真把梅重九那一套话原原本本说出来,皇后略一表示作难,裕王为了保全这桩他一手促成的婚事,当即就能拿出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法子。
——断了她跟梅重九的这道兄妹关系。
八字生克,都是以关系来算的,若关系断了,或是变了,这生克之事自然也就破了。
皇后也清楚得很,她和梅重九的兄妹关系就只在那一纸文书上,只要裕王再发句话,就像改动梅知雪的籍册一样,再把梅重九的籍册也改上一通,她与梅重九的这道兄妹关系也就断干净了。
在外人眼里,梅重九与庄和初之间的关系也是因她而牵起来的,断了这道兄妹关系,他与庄和初也就没关系了,自然也就再影响不到大皇子的什么。
他往后是进道观还是进寺院,这等闲事,那些贵人才懒得管。
可千钟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这世上嫌弃她的人满大街都是,梅重九要说不愿与她沾上这道关系,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可是,梅重九要是已对她嫌弃到这个地步,怎么还那样不厌其烦地教她识字,也从没对她有过一句恶言恶语?
梅重九似是还怕那一句过于直白的话伤了她,不等她多反应什么,就缓下了话音,如淙淙山溪般与她解释。
“我与你说过,你不要太信庄和初话,也不要真的把他当成个好人,你怕是还没想明白。今日既已说到这份上,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庄和初如此待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
叫他这一解释,千钟更不明白了。
梅重九不看也能知道对面的人是怎样一副满面困惑的神情,不等她出声,就接着往下说。
“当年广泰楼肯收留我,就是庄和初劝的。从广泰楼被裕王查抄起,庄和初就一面盘算着如何救我,一面打算着为我另寻一个稳妥的托身之处,你就是这样被庄和初找上的。他待你好,给你这个户籍,让我做你的兄长,只是为了让你接替广泰楼照管我这个瞎子,你明白了吗?”
庄和初虽没对她说过这话,但上回来这宅子的时候,庄和初也与她明明白白地说过,让她把户籍落在这宅子上,也是为了能随她将梅重九的户籍落过来。
不管怎么说,她如今这一切除了受庄和初的恩,就是受梅家兄妹的惠,便是庄和初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她也定会竭尽所能好好照管梅重九的。
她本就觉得这些受之有愧,要是庄和初有这个意思,她倒是更踏实了。
梅重九为什么要与她断这关系,她也有几分明白了。
“您是……不愿让我照管您吗?”千钟忐忑倒也坦荡道,“我确实是没什么本事,但我现在有户籍了,能出去扛活儿挣钱了,您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了您的。您要实在信不着我,那我去跟庄大人说,再给您寻个好去处——”
她一开口,就偏去了一个梅重九从未曾想过的方向,梅重九好一怔愣才断然把她越偏越远的话打断了。
“和我沾上关系的地方,就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日头已高,落在人身上的暖意却还是只有那么薄薄一重,凛风一吹就散,好像绝境里给予人无用的一丝希冀,还不如不给。
梅重九面色一沉,话音也随着一沉。
“你没看见庄和初是什么下场,广泰楼是什么下场吗?庄和初沾上我,前程尽毁,广泰楼沾上我,付之一炬,沾上我,就会是这样的下场。我不但是个瞎眼的废物,还是个晦气的灾星!当时在大理寺认下你,只是为了保你一命,如今我于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你就放你自己一条生路吧。”
“这些事怎么能怪到您头上呢?”千钟越发糊涂了,“逃婚误了庄大人的是梅知雪,害了广泰楼的是裕王,这两桩事里,您都是受害的那个啊。庄大人是好人,菩萨心肠,所以照管您,就算没有庄大人的吩咐,我也乐意照管您——”
梅重九攥紧了竹杖霍然起身,“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庄和初是在这火坑里爬不出去了,他是要把你一块儿往火坑里拽,他算什么好人?他是在害你!”
梅重九的话越说越锋锐,越说越直白,可千钟也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正糊涂着,忽听身后不远的高处传来一个温然含笑的声音。
“有话好好说,梅先生何必如此动气呢?”
千钟身后不远就是那座她曾爬上去够柿子的假山,一惊转头望去,就见那假山顶上不知何时已立了个人。
就是她和梅重九刚刚一个劲儿在议论着的那个人。
话音一落,那山顶上的人便足尖轻一点,如仙人下凡一般翩然跃下,轻盈落地,负手缓步走上前来,气息分毫不乱。
“你是否晦气,我是否害人,谁说都是枉然,千钟自有判断。”庄和初一边与梅重九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朝她看了一眼,笑意一深,“你也不必担心她被人骗,她可也是个骗人的行家。”
千钟脸上腾地一热,两害相较,到底是朝梅重九身边缩了一缩,老实巴交地望着那从天而降的人。
“我……我没骗您什么呀,这不就是带兄长来看宅子了嘛。”
千钟没觉察这人是何时出现的,梅重九显然也没有,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到底只干巴巴、硬邦邦地问:“你是在监视我,还是在监视她?”
庄和初坦荡摇头,“监视这种小事,我亲自来做,岂非杀鸡用牛刀了?”
“……”
“我来这里,自也是为了安排这宅子的事。”庄和初一手仍负在身后,另一手垂下理了理衣摆,又顺了顺腰间那只荷包,才道,“既然皇后手谕已下,即日起,梅先生就要在这里住下了。姜浓已在府中挑出了几个合适的人,银柳带着他们一起过来了,暂时帮忙打理这宅子。”
不待梅重九把拒绝的话明明白白甩给他,庄和初又道。
“县主也不必回庄府了,照礼数,婚仪之前,我们不便相见,县主就在这里待嫁吧。”
第64章
庄和初的话刚一说罢,前面正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时机掐算之巧,让千钟不禁觉得,这人方才立在那假山顶上,就是为了给她与梅重九放哨的。
银柳带着几个仆婢寻声而来,与千钟和梅重九拜见过,便将这几人遣去各自的差事上,自己则照庄和初的吩咐,引千钟去看各处的布置是否合意。
“这处沉心堂是宅中主院,县主待嫁这两日就住在这里,县主看,可还有什么需要改换添减之处?”
昨夜一唱一和哄走那为着手谕之事而来的梅重九之后,银柳就与她说过一些这座宅子里与众不同的规矩了。
这座宅子是先帝明旨赐给梅知雪的,即便有皇后手谕赐梅重九住来这里,这宅中的主院仍是梅知雪的,千钟便是不住也要空置着,旁人谁都住不得。
可昨夜银柳没提过,这主院已取好了名字,题好了匾。
千钟一进院子就看到那方悬在堂屋门檐下的乌木金字匾额,与这宅子门口的那方“梅宅”一样,一看就是庄和初的字迹。
“这名字,是大人取的吗?”
“奴婢不知。”银柳也抬头望望那块崭新的匾,“不过,看这匾上的字,不像是大人题的。”
这不是庄和初的字?
可这分明与庄和初誊给她的那些话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她如今虽已识得一些简单常见的字了,可最是眼熟的字,还是庄和初写的那些,换成别人的字,诸如街上那些铺面的匾额幡子,她认起来都要有些犹豫。
唯独庄和初写的字,只要是认识的,她一眼就能认个清楚。
但要说熟悉,银柳在庄府当差这些年,定然比她更熟悉庄和初的字。
这要不是庄和初的字,还能是谁的字?
庄和初给她誊写话本稿子学识字的事,至今也只有梅重九知道,梅重九又是看不见字迹的,这里头的玄机该向什么人求证才好,千钟一时也拿不准了。
揣着这疑问进了堂屋,看过一圈,又去到后面卧房,越往细处看,那匾额上字迹间的疑问就越不算什么了。
上次来时突遇急情,没来得及往这些屋子里看过。
便是如此,千钟也能觉得出,前些天,这些屋子里该还不是眼前这样子。
那日庄和初分明与她说,这宅子从前都是宫里人在打理着,在他们来看这宅子的前一日才交给庄府,由姜浓带人仔细收拾了一番。
可眼前看着,绝不止一个“仔细”。
窗明几净也就罢了,那窗边的白瓷花觚里竟插着几支开得正好梅花,那股鲜活气一看便是新折的,还有那脸盆架子,盆中有清水,架上有手巾……
这像是昨夜或是今日一早才收拾过。
再仔细看,房中每一处物件的摆设,都像是经过一番仔细揣摩的,无论巨细皆是在最顺手的位置上,虽处处都是崭新的,却又没有因崭新而带来的那种陌生的不适。
这些收拾起来,可就不是一时半晌的功夫了。
想来梅重九住的院子也是一样。
如果这一切都是庄和初的安排,那就是说,即便她昨日没有请得皇后那道手谕,即便她今日没有带梅重九来看这宅子,庄和初也是早就准备着让她与梅重九住过来的事了。
照先前与庄和初说好的,她办完帮庄和初查找那眼线的差事,就是要与梅重九住来这里的,庄和初预先做下这些安排,也是好意使然。
可千钟就是觉得,这番已极尽周详的安排,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对劲。
“银柳姐姐,”千钟细细环顾着这间打哪儿都挑不出半点儿毛病的卧房,“大人刚才说,让我在这里待嫁,待嫁是干什么呀?”
“照先帝旨意,县主是该从宫中出嫁的,但之前……”银柳话音顿了顿,轻描淡写地略过十年前那难言的一段,“庄府已接过出宫那一段了。这回,县主一应嫁妆还是由宫里来备,但都会送到这里来,庄府接亲,也就到这里来接了。”
银柳看她眉头收紧着,俨然一副不知在纠结着什么的样子,只当是日子临近难免紧张,便又添了几句与她宽心的话。
“县主不必担心,婚仪前后事事都会有专人安排妥当,何时该做什么,都会有人来知会您的。只是婚仪繁琐,您必得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才行。”
待嫁要做些什么,千钟弄不清楚,但从前在街上也没少听过人念叨筹备接亲送亲的事,准备到这一步上,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再想悔婚,也只能像当年梅知雪那样不管不顾地一逃。
可看着眼前这些周到的布置,庄和初显然是没打算让她走梅知雪的老路。
那也总不能是这一回换成他逃跑吧?
一个堂堂三品大官,又牵系着大皇子的名声,裕王还要请两国外使一起凑这成亲的热闹,怎么想,庄和初也跑不了。
这亲事已准备到这份上了,他俩谁都不跑,又怎么才能如庄和初说的,虽然退不掉,但也成不了呢?
见她好像不但没宽心,反而像是更愁了,银柳忙又道:“还有,大人让拿来一笔银子,说是给您连日辛苦的报偿,已送到库房里去了,晚些您也亲自去点点吧。再有……”
银柳自怀中取出一只没有封口的信笺,从中拈出一页写满了几行字的纸,递给千钟。
“这是一份去京兆府衙门代领赔偿的凭证,姜管家已在上面行了手印,县主只需在这上面添上您的手印,姜管家便能代县主去京兆府领一贯钱来了。”
一贯钱?
千钟忽然想起来,这是先前庄和初帮在她京兆府翻了那偷盗的冤案,京兆府因为错判要补偿她的那一贯钱。
她都差点儿忘了这茬了。
才一接过这页凭证,千钟又是一怔。
千钟讶然看着手上熟悉的字迹,这就是写在那些话本稿子上、题在这处宅子门匾上的,她一直以为就是属于庄和初的字迹。
“这上面的字,是姜管家写的吗?”
银柳摇头,“不是姜管家的字迹,也不知是谁写的。姜管家托付奴婢时,就已经是写好的了。”
凭着这些日子识得的字,和这些最是熟悉的字迹,千钟连猜带顺,大概也能看得明白,这里头就是说她自愿托付姜浓替她去取这一贯钱的意思。
这凭证没什么不妥。
可就是瞧着这凭证,千钟才霍然明白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打哪儿来的了。